题图 / Simon Kerola

再访帕斯卡尔

少年
由于一支芦苇
认识了
法国的帕斯卡尔。
我望着湄岸
出神，
觉得芦苇很美；
耶稣问道：
“你们到
野地里来
看风吹芦苇吗？”
便答：
“是的，拉比
我是来看芦苇的。”
基督撇开我，
接续喻言下去，
才知道
先知比芦苇大
他比先知大多了。

弥赛亚走远
之后，
芦苇年年
临水而生长
而摇曳，
芦花开了
奶酪一样温茂，
令人忍不住
取来
做成枕芯。
帕斯卡尔是
数学家、哲学家
他选了芦苇
来形容
人的卑微和伟大，
不同于
我这种戆直
安贫又贪玩的想法。
他是雅士深致
悲天悯人。
(法国的山中盗寇
托人到巴黎
买了最好版本的
《帕斯卡尔随想录》
行劫之暇
读几页，
心中快乐)

壮年
由于一只蘑菇
认识了
美国的爱默生。
树林里
深秋的早晨，
他蹲下来
指指一只蘑菇：
“简直像团粉糊
像颗冻子，
它专靠那不停的
推挤，
柔和得
不能想象的推挤，
竟能够
穿过那
凝着霜的泥土，
而且真的
头上顶起
块坚硬的地皮。”
我比少年时
开悟了些：
“您是用它来
比作
仁爱的力量吗？”
“是的，这条原理
能用到
最大的
利害上去。”
“谁曾用过？
从您的
一八四一
到我的
一九八三年，
没有在
极小的
极大的
利害上看见
这只蘑菇的
推挤。”
“是的，它那效力
被认为过时
被忘怀了……”
“我也知道
如果刀凿不开
人的头颅骨，
就把麦籽
漏进去
再灌水，
不久
硬壳豁裂
声音也没有的。”
我们站起来
他把手放在我
肩上
爱默生他瘦
显得个子高些。

轻叩
帕斯卡尔书斋
门开了
示意我入内。
“不了，说几句
便告辞的。”
“请说。”
“四十年前
因一支芦苇
认识了先生。
我向您作证
那句话
历三百二十一年
没有被人忘记。”
“我引以为慰。”
“不，人是
会思想的蘑菇
人除了
谦逊和高尚，
还能作
柔和得不能想象的
推挤，
把头上的
积着霜的硬土顶破。”
“能吗？”
帕斯卡尔柔和得
不能想象地
微笑了。
“您就是。”
“我？不行。”
微笑收去一半。
“您在科学上的
见解，
已给
数学和电脑学
起了
绝妙的作用，
人们都说是
莫大的作用。”
“在道义上
又如何呢？”
“是的。”我摇摇头
“还不见
道义上的…… ”
“我引以为憾。”
微笑全收。
“告辞了
先生，
您的话流传了
三百二十一年，还会
流传下去。
我的话
会流传吗？”
“但愿
那也是
应该流传的。”
“您知道
凡是应该的
都会消失似的
凡能存在的
都是不应该似的。”
“我的一句
为什么
还存在呢？”
“例外
任何事物
都有其
例外。”
“您可等待
另一个例外。”
“不等了，先生
您能把我的话
重复一遍吗？”
“您说
人是会思想的蘑菇。”
归途，夜寒料峭
月光如水，
忘了该
对帕斯卡尔说
这句话
是爱默生
引起的，
一句话中
夹杂着三个人
不加申明，不安心，
返身朝那
芦苇丛中
亮着灯光的书
疾走，
复穿小树林
虽有月光，
踩坏了
好几只蘑菇。

作者 / 木心

帕斯卡尔，又译帕斯卡，就是我们在初中和高中的物理书里经常见到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帕斯卡。或者现在打开手机的天气软件，里面显示的气压的单位“Pa”（回忆杀：1Pa=1N/1m2），就是为了纪念这位帕斯卡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但物理老师却从没教我们“人是会思想的芦苇”，我们反而是在语文课听到这句话，并很少把它与“压强”的世界联想到一起去——世界本来不分文理科，分得久了，就很难再合起来了。

用“会思想”来界定人，最著名的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关于笛卡尔，有一个非常冷的冷笑话：笛卡尔来到一家酒吧，侍者问他想喝点什么，笛卡尔回答“我不想”，于是他“噗”的一下就消失了。

从芦苇到蘑菇，人的形象由脆弱倔强变成柔和坚韧，重点显然已经不在笛卡尔式的“会思想”。芦苇脆弱，摇摆，但“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马太福音》12:20）；可这“道义上”的意义却不见流传。蘑菇所代表的“仁爱的力量”，也从未在“最大的利害”上见出来。种种比喻，说的可能只是理想。

说理想时，人应该像芦苇那样谦逊高尚，像蘑菇那样柔和地冲破坚土，“帕斯卡尔柔和得/不能想象地/微笑了。”

但在理想本该实现的三百二十一年、三百五十八年后，现实却让他“微笑全收”。数学、电脑，在道义被遗忘的世界，还是让人提不起精神啊。

“凡是应该的/都会消失似的/凡能存在的/都是不应该似的。”凡是理想，都会破灭似的；凡是现实，都不合理似的。堪称理想主义者的共同心声。黑格尔的“合理”，合的是思维的推理，而我们所认为的不合理，不合的是芦苇、蘑菇这些神圣的理念。

我还想起小王子，他愤怒地说，那没闻过花香、没望过星星、没爱过人、只会算账的红脸先生“算不得一个人，他是个蘑菇”。所有比喻都有偏颇，一些文字穿过另一些文字的缝隙。

已有这么多聪明绝顶、柔和得不能想象的人，用毕生精力试图描述和预言人的进化，那么我们何时才能，进化为“人”呢？

荐诗 / 刘宛妮
2020/05/28

第2637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