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Kevin Lucbert

天使之箭

假如有人正好在你面前落水，

你伸手还是袖手？可能的选择

与水性无关。或者你也落水

你帮助别人，将使你更快下沉；

你拒绝帮助别人，就有天使

从空中向你射箭。你要怎样行动？

或者再换一种情形，你救自己

就拖别人的后腿，否则灭顶；

救自己还是救你的邻人？

每天面临的选择考验着

脆弱的自我；所谓人的出生

也许就是被爱我们的所遗弃。

随时可死，却并非随时可生，

就是这原因让哈姆莱特的选择

变得艰难。这暂时的血肉之躯

我们加倍爱它的易于殒灭。

人生总由错误的选择构成，

而不选择是更大的错误。

学习生活，却难以重新

开始生活；告别永不再见。

上帝并非善心的父母，置我们

于生死的刀刃，观察我们受苦。

人间的情形从来不曾改善，

天神何尝听到你我的呼告？

魔鬼却一再诱惑我们的本性。

活着，就是挑战生存的意志；

这世界上，只有爱是一种发明，

教会我们选择，创造人的生活。

2010年5月23日

作者 / 西渡

选自/《天使之箭》，上海教育出版社

安徽望江县女高中生落水自杀，在场警员未能及时施救，生死在那两米的距离和20秒延迟的时间里挑战着人们的神经。而在前不久，一名英国外交官在重庆救起落水游客的新闻也影响很大。新闻好像总是成对出现，事情就是这么害怕比较。

凤凰网关于这个新闻的投票比较有意思。在2万多人的投票中，有约66%的人认为警察在救援中表现不尽责，但是又有61%的人认为警察必须“舍己救人”的观念不合理，有一半以上的人认为警察没能挽救女孩生命是因为准备不周，没能携带救援工具，而有三成人认为是警察不够勇敢，没有第一时间跳水救人。

救或不救，对普通人来说，是一个“深刻”的道德问题，但是对公职人员来讲，这一点恐怕谈不上“深刻”，甚至还有一点迟缓的“浅薄”。

好吧，我们且不谈论公务行为，他们另有一套语法。我们谈谈普通人的选择。其实道理都在这首诗里说尽了。“这暂时的血肉之躯/我们加倍爱它的易于殒灭”，生命是如此可贵，谁不爱自己的身体甚于别人呢？但是，我们除了活着，不论你是什么身份，什么职业，不是还应该像“人”一样活着吗？

想要创造“人的生活”，有时难免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生命都没有了，又如何拥有“人的生活”？这是一个永恒的两难，也关系到一个艰难的常识：什么才是人的生活呢？

在诗人看来，上帝从未善待过人类，要时时把我们置于生死的刀刃上，让我们做出不得不做的选择，有时这选择违背我们的“本性”，有时又违背我们的“良心”，我们每时每刻所受的苦，就是要么“本性”在嘲弄我们的虚伪，要么“良心”谴责我们的自私。

要么，我们救人，自己会死；要么，我们自救，别人会死；要么，我们不救人，别人死了，我们不安，严重了甚至还要自杀；有时，我们救人，和被救的人一起被大水吞噬，留给自己亲人的又是无边的痛苦。

在是枝裕和的电影《步履不停》里，甚至探讨了一个本可以拯救更多人的医生，在海边度假时为拯救一个落海少年而死，而那落海的少年成年后却只是一个平庸之辈。医生的母亲不仅为儿子的无端去世而悲伤，更悲愤于一个拥有绝顶智慧的大脑为一个平庸的人而死的社会成本问题。

但是诗人说：“人生总由错误的选择构成，而不选择是更大的错误”，其实所谓选择的正确与否，都不过是事后的一种判断。选择本身就是“受苦”的一种形式，而“受苦”，就是人的生活的一部分。但是这种“受苦”，不是仍然为了创造一种更好的人的生活吗？

什么又是更好的生活呢？“这世界上，只有爱是一种发明，教会我们选择，创造人的生活。”所以很多选择不是基于理智，不是基于成本的计算，而是基于人类发明的一种东西：爱。

人因为爱人，才可能有人的生活。

又想起那个俗不可耐的段子：女人为了考验男人是否真爱，就会捉弄般地问他，如果我和你妈落水了，你先救谁？段子庸俗，问题却很尖锐。诗人说：“每天面临的选择考验着/脆弱的自我；所谓人的出生/也许就是被爱我们的所遗弃。”是不是可以说，出这种问题的人，首先心中已经没有了“爱”。

我曾经也是个落水者，但我很幸运，同时又很遗憾，我至今不知道那个救我的人是谁。

我的家乡有一条宽广的河流。我虽然是个旱鸭子，小时候无数次在河里戏水，也从没有出过事，因为它河床平坦，河水不深，我信任这条河。直到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我和儿时发小再次下河时，却不小心溺水。此时的河床已经不再是我儿时的河床，常年的采砂，早已使河床千疮百孔，有无数暗洞，只是我并不知晓。

在溺水的瞬间，除了徒劳的挣扎，我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旁边很多人都发现了我的异样，但并没有立刻施救的行动。求生的欲望让我来不及绝望，只是努力想要回到大约半米之外的浅滩，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时我感觉一只胳膊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只是这一下，我得救了，我的脚突然踩到河床，而脑袋还在水面以上。

只听目击者说，拉我胳膊一下的是个小孩儿，但我却没有找到那个孩子。也许对他来说，拉人一把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并没有想过救人的危险，甚至那只有成年人才会追问的“两难”问题。所以我更能体会这种幸运，人生很难再有更多。一个孩子，一个天使，曾向我射出过幸运之箭。

荐诗/ 流马

第2827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