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女傧会把她们的姐妹交给火焰。
火焰,与我们在一起时看过的一样,
她和我,在婚姻里经过了漫长的岁月,
为美好或邪恶的誓言维系,冬季
壁炉的火,野营的篝火,燃烧的城市的火,
元素的,纯洁的,来自创世之初的火,
将带走她飘动的、灰白的、头发,
攫取她的双唇和颈项,吞没她,那
在人类的语言里标明爱的火焰。
我思无所思,关于语言的事。或祈祷的词。
我爱过她,却不知道真实的她是谁。
我带给她痛苦,追逐我的幻觉。
我背叛过她,跟女人们一起,却只忠实于她。
我们共同历经许多幸福和不快,
分离,奇迹般的获救。而现在,剩下这灰烬。
而海水冲激着海岸,当我走在空空的林荫道。
而海水冲激着海岸。平常的悲哀。
如何抵抗虚无?什么力量
会保存曾经的一切,如果记忆不能长久?
因我只记得一点点。我记得的是那么少。
的确,重生的时刻意味着那被一日日
延迟的最后审判,也许因为主的仁慈。
火焰,自重力获得的解放。苹果不会落下,
山从它的原位置移动。在火帘之外,
羊羔站立在不可摧毁理念的草地上。
炼狱里的灵魂燃烧。仿佛已疯狂,赫拉克利特,
看到世界的基础在火焰里耗尽。
我相信肉体的复活吗?至少不是这堆灰。
我呼唤,我哀求:所有元素,你们分解吧!
以另外的形式升起,让它来吧,王国!
在这尘世的火焰之外重新创造你们自己!
伯克利,1986
作者 / [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
翻译 / 李以亮
选自 / 《米沃什与布罗茨基:诗人的友谊》,辽宁人民出版社 | 野望出品
“我爱过她,却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他在《告别我的妻子雅尼娜》这首诗中承认。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年,在最后的十年里,他照顾她。她身患绝症,无法自理。诗的开头是一团吞噬她身体之火的意象,诗的基调充满了悲伤、愧疚、懊悔。
我带给她痛苦,追逐我的幻觉。
我背叛过她,跟别的女人们在一起,却只忠实于她。
我们共同历经许多幸福和不快,
分离,奇迹般的得救。现在,只剩下这灰烬。
吞噬她的火焰不仅仅是字面上的;它意味着神学传统里 的万物复归论(apokatastasis), 即所有生命的普遍救赎和所 有生命最终回到它们原始状态的理论。那通往回归的道路要穿过净化的“智慧”之火。但肉体的救赎是不确定的,而且死亡似乎是不可理解的。“如何对抗虚无?”他问道。世界完全颠倒了过来:
苹果不会落下,
山从它的原位置移开。在火帘之外,
羊羔站在不可摧毁理念的草地上。
……
我相信肉体的复活吗?
至少不是这堆灰烬。
这首诗以一句咒语结束,一个对回归和希望的祈祷。
我呼唤,我哀求:所有元素,你们分解吧!
以另外的形式升起,让它来吧,王国!
在这尘世的火焰之外重新创造你们自己!
《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这首诗纪念他的第二任妻子,与天主教正统教义的偏离程度要少于万物复归论所指。他妻子的死是一个最终的、被接受的事实。这首诗是米沃什有 关创造力和死亡之思考的总结;当时米沃什已经老了,离去世也只有两年。这首诗遵循了米沃什有关真实的准则,就像以前的挽歌一样——从地理空间来看,大体对应了米沃什的婚姻生活。加利福尼亚构成这两首诗的背景。
在《告别我的 妻子雅尼娜》中,我们行走在海边,很可能是指加利福尼亚的海边,雅尼娜·米沃什在那里去世。“站在通往冥府入口的人行道的石板上”,俄耳甫斯在狂风中挣扎,周围是刺破雾气的汽车前灯。然后,他穿过又长又冷的走廊:我们似乎是在旧金山医院的入口处,米沃什从那里去跟弥留之际的妻子告别。两处真实的地点似乎都强调了米沃什对“模仿论” (mimesis)的坚持;即便是在走向乌有之地前,诗人仍然紧 紧抓住大地,以其可测量的、物质性的细节。他就是俄耳斯,他“强烈地感到自己愧疚的一生”,愧疚于自己或大或小的过失,以及自己记忆的不足,如果记忆更好一些,就将把死者容纳,这样就能让她们活在生者中间。他是一种乐器,受音乐的支配,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站在珀耳塞福涅面前要求送回欧律狄刻时,他重新创造了诗歌的主题,即那些赞美生命的主题。他唱道:
清晨和碧绿河水的明亮
……
在大理石悬崖下的海里游泳的快乐,
在喧闹渔港之上的露台盛宴。
他最为自豪的是“他写下的文字总是在对抗死亡/他没有赋韵赞美虚无”。珀耳塞福涅答应把他的妻子还给他,条 件是在回去的路上他不跟她说话,也不回头看她。跟有关 俄耳甫斯的原版神话不同的是,诗人进行了部分的讨价还 价——在这种情况下,这就是他忠诚的体现。他没有回头看欧律狄刻,而是充满了怀疑,怀疑似乎就是一种违逆,使 欧律狄刻不可触及。这也许是对这个神话的一种天主教式的解释。
他不能哭,他只为人类失去
复活的期望而饮泣,
因为他现在和其他有朽者一样。
他的竖琴沉默了,但是他却还在梦想着,毫无防备。
他知道他必须有信心,但是他却无法拥有信心。
在道路的尽头,当他迎向太阳的时候,他身后的路却是空无一人。“只是在这个时候,他心中的一切都在叫喊:欧律狄刻!/没有你,我将如何生活,给我安慰的人!”但 是,他的绝望平静了下来,因为“有一种药草的芳香,蜜蜂低低嗡鸣,/于是他睡着了,他的脸颊贴在被太阳烘暖的大地上”。
《告别我的妻子雅尼娜》和《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相隔了将近二十年,但是,第一首诗中提出的问题也正是第二首诗的精髓所在。然而,答案却是不同的。欧律狄刻,当诗人在返回大地之前看着她时,她呈现出一张灰色的脸、一双 茫然的眼睛。她迷失了。雅尼娜的形象更物质化,她的身体的燃烧是可感的。火是第一首诗的元素,寒冷和黑暗是第二首诗的组成部分。这就是为什么来到阳光下是如此重要:这 意味着回到生活世界。太阳、温暖的大地和睡眠都是安慰的体现。生命就在这里,确实存在着,只要生命存在,就必须以信任和感激来赞美它。
[本文摘选自伊雷娜·格鲁津斯卡·格罗斯著《米沃什与布罗茨基:诗人的友谊》,李以亮译]
出生于波兰,1968年后移居美国
现任职于普林斯顿大学斯拉夫研究中心
曾是米沃什与布罗茨基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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