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过她,却不知道真实的她是谁

配图 / Małgorzata Sajur

告别我的妻子雅尼娜

送葬的女傧会把她们的姐妹交给火焰。
火焰,与我们在一起时看过的一样,
她和我,在婚姻里经过了漫长的岁月,
为美好或邪恶的誓言维系,冬季
壁炉的火,野营的篝火,燃烧的城市的火,
元素的,纯洁的,来自创世之初的火,
将带走她飘动的、灰白的、头发,
攫取她的双唇和颈项,吞没她,那
在人类的语言里标明爱的火焰。
我思无所思,关于语言的事。或祈祷的词。

我爱过她,却不知道真实的她是谁。
我带给她痛苦,追逐我的幻觉。
我背叛过她,跟女人们一起,却只忠实于她。
我们共同历经许多幸福和不快,
分离,奇迹般的获救。而现在,剩下这灰烬。
而海水冲激着海岸,当我走在空空的林荫道。
而海水冲激着海岸。平常的悲哀。

如何抵抗虚无?什么力量
会保存曾经的一切,如果记忆不能长久?
因我只记得一点点。我记得的是那么少。
的确,重生的时刻意味着那被一日日
延迟的最后审判,也许因为主的仁慈。

火焰,自重力获得的解放。苹果不会落下,
山从它的原位置移动。在火帘之外,
羊羔站立在不可摧毁理念的草地上。
炼狱里的灵魂燃烧。仿佛已疯狂,赫拉克利特,
看到世界的基础在火焰里耗尽。
我相信肉体的复活吗?至少不是这堆灰。
我呼唤,我哀求:所有元素,你们分解吧!
以另外的形式升起,让它来吧,王国!
在这尘世的火焰之外重新创造你们自己!

伯克利,1986

作者 / [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
翻译 / 李以亮
选自 / 《米沃什与布罗茨基:诗人的友谊》,辽宁人民出版社 | 野望出品

米沃什的许多诗歌和散文片段都是献给女性的。这些文本有的赞美生命,有的则是挽歌。在传记性的《另一种字母表》(Another Alphabet)的“莱娜”(Lena)条目下,米沃什描述了他的第一次性爱想象——当时他只有六岁。这段回忆写于八十多年后,已沉入历史深处:“总是一样:女人和摧毁性的时间。渴望得到,也许只是因为她是如此脆弱且有朽。”这一小段文字,包含了他对女性的诗性想象的主旨:他的敌人是生命的易逝。在两首挽歌中,他记录了他的妻子之死——第一任妻子雅尼娜在1986年去世,第二任妻子卡罗尔·西格彭在2002年去世。这两首诗提出了他最重要的问题。

“我爱过她,却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他在《告别我的妻子雅尼娜》这首诗中承认。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年,在最后的十年里,他照顾她。她身患绝症,无法自理。诗的开头是一团吞噬她身体之火的意象,诗的基调充满了悲伤、愧疚、懊悔。

我带给她痛苦,追逐我的幻觉。
我背叛过她,跟别的女人们在一起,却只忠实于她。
我们共同历经许多幸福和不快,
分离,奇迹般的得救。现在,只剩下这灰烬。

吞噬她的火焰不仅仅是字面上的;它意味着神学传统里 的万物复归论(apokatastasis), 即所有生命的普遍救赎和所 有生命最终回到它们原始状态的理论。那通往回归的道路要穿过净化的“智慧”之火。但肉体的救赎是不确定的,而且死亡似乎是不可理解的。“如何对抗虚无?”他问道。世界完全颠倒了过来:

苹果不会落下,
山从它的原位置移开。在火帘之外,
羊羔站在不可摧毁理念的草地上。
……
我相信肉体的复活吗?
至少不是这堆灰烬。
这首诗以一句咒语结束,一个对回归和希望的祈祷。
我呼唤,我哀求:所有元素,你们分解吧!
以另外的形式升起,让它来吧,王国!
在这尘世的火焰之外重新创造你们自己!

《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这首诗纪念他的第二任妻子,与天主教正统教义的偏离程度要少于万物复归论所指。他妻子的死是一个最终的、被接受的事实。这首诗是米沃什有 关创造力和死亡之思考的总结;当时米沃什已经老了,离去世也只有两年。这首诗遵循了米沃什有关真实的准则,就像以前的挽歌一样——从地理空间来看,大体对应了米沃什的婚姻生活。加利福尼亚构成这两首诗的背景。

在《告别我的  妻子雅尼娜》中,我们行走在海边,很可能是指加利福尼亚的海边,雅尼娜·米沃什在那里去世。“站在通往冥府入口的人行道的石板上”,俄耳甫斯在狂风中挣扎,周围是刺破雾气的汽车前灯。然后,他穿过又长又冷的走廊:我们似乎是在旧金山医院的入口处,米沃什从那里去跟弥留之际的妻子告别。两处真实的地点似乎都强调了米沃什对“模仿论” (mimesis)的坚持;即便是在走向乌有之地前,诗人仍然紧 紧抓住大地,以其可测量的、物质性的细节。他就是俄耳斯,他“强烈地感到自己愧疚的一生”,愧疚于自己或大或小的过失,以及自己记忆的不足,如果记忆更好一些,就将把死者容纳,这样就能让她们活在生者中间。他是一种乐器,受音乐的支配,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站在珀耳塞福涅面前要求送回欧律狄刻时,他重新创造了诗歌的主题,即那些赞美生命的主题。他唱道:

清晨和碧绿河水的明亮
……
在大理石悬崖下的海里游泳的快乐,
在喧闹渔港之上的露台盛宴。

他最为自豪的是“他写下的文字总是在对抗死亡/他没有赋韵赞美虚无”。珀耳塞福涅答应把他的妻子还给他,条 件是在回去的路上他不跟她说话,也不回头看她。跟有关 俄耳甫斯的原版神话不同的是,诗人进行了部分的讨价还 价——在这种情况下,这就是他忠诚的体现。他没有回头看欧律狄刻,而是充满了怀疑,怀疑似乎就是一种违逆,使 欧律狄刻不可触及。这也许是对这个神话的一种天主教式的解释。

他不能哭,他只为人类失去
复活的期望而饮泣,
因为他现在和其他有朽者一样。
他的竖琴沉默了,但是他却还在梦想着,毫无防备。
他知道他必须有信心,但是他却无法拥有信心。

在道路的尽头,当他迎向太阳的时候,他身后的路却是空无一人。“只是在这个时候,他心中的一切都在叫喊:欧律狄刻!/没有你,我将如何生活,给我安慰的人!”但 是,他的绝望平静了下来,因为“有一种药草的芳香,蜜蜂低低嗡鸣,/于是他睡着了,他的脸颊贴在被太阳烘暖的大地上”。

《告别我的妻子雅尼娜》和《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相隔了将近二十年,但是,第一首诗中提出的问题也正是第二首诗的精髓所在。然而,答案却是不同的。欧律狄刻,当诗人在返回大地之前看着她时,她呈现出一张灰色的脸、一双 茫然的眼睛。她迷失了。雅尼娜的形象更物质化,她的身体的燃烧是可感的。火是第一首诗的元素,寒冷和黑暗是第二首诗的组成部分。这就是为什么来到阳光下是如此重要:这 意味着回到生活世界。太阳、温暖的大地和睡眠都是安慰的体现。生命就在这里,确实存在着,只要生命存在,就必须以信任和感激来赞美它。

[本文摘选自伊雷娜·格鲁津斯卡·格罗斯著《米沃什与布罗茨基:诗人的友谊》,李以亮译]

 

荐诗 / 伊雷娜·格鲁津斯卡·格罗斯

出生于波兰,1968年后移居美国
现任职于普林斯顿大学斯拉夫研究中心
曾是米沃什与布罗茨基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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