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Nguan

现在让我们去爱一个老人

现在让我们去爱一个老人，
就让我们走进前面这家茶餐厅。
斜对面那位穿圆领运动衫的老伯，
两鬓斑白，额头有几条清晰的皱纹，
表情平静，目光幽深，隔一会儿吸一口烟，
嘬一口咖啡，在吸烟嘬咖啡时眉睫微颤，
他已经清闲得没有清闲这个概念了，
你看他慢慢举起手来，那永恒的姿态。
他天天这么孤独，只有他的表情
和动作陪伴着他，你甚至会觉得
这些也不属于他，看，他目光在别处，
他的灵魂也许正在高处等待他，来不及了
如果你还不快点爱他，动用你所有的感官
给他予热烈的暗示，恳求他多留一些日子，
一个连他的表情和动作也不属于自己的人
他的存在已趋于透明，他在世上的任何时刻
都包含特殊的意义，都是对我们的祝福——
看，玻璃门外一辆双层巴士驶过，把阳光
反射进来，使他脸膛一闪，神采奕奕，
在我们恍惚的瞬间把我们也照亮。

作者 / 黄灿然

有时候，我们困惑于无法将一些感性的思考具体化，我们听到一些似乎很有道理的话，心中一动，但是再想下去，就卡住了。

“茶餐厅里穿圆领运动衫的老伯，
两鬓斑白，额头有几条清晰的皱纹”

像极了我爸，“他天天这么孤独”，正是我卡住的部分 ——

七月份，我爸退休了，我在朋友圈写道：

在邮电工作43年的老伙计，今年七月份光荣退休了，羡慕他“从一而终”呆在一家公司四十多年，想起小时候因为长在邮电大院，眼见着从电报、接线员到每家每户装上固定电话、motorolaBB机的出现，跨越2000年那会，邮政、电信分家，后来移动从电信拆分出去，才有了移动通信时代的到来。我爸说，那会儿压根也想不到身处时代洪流，国企改革、计划经济转向市场化经济，激荡的三十年。不知道邮电之于我爸意味着什么，之于我，是十八岁出门读书看见随处的邮政绿觉得格外亲。1979-2020，老爸辛苦了。

小心翼翼写着“已经发生的”，却不敢提“将要发生的”。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和“工作”绑定的，他的朋友圈大部分就是这些年来的同事，那种恒定的人际关系和有规律的工作，早已内化为他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话很少，很多时候都没有反应，总是一个样子，不需要讲太多，也不需要交流太多。在我和我妈聊天的视频框里，偶尔可以看到他的身影，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盯着鱼缸喂食，或正襟危坐给孙女改作业，“他已经清闲得没有清闲这个概念了”。

前不久回家，晚上我和他在江边散步，他停了下来，端详着脚下的江水，那天他穿着白色的衬衫。我也会看江景，远处有闪烁着霓虹灯的建筑，近处有倒影，但我很少会看脚下。那天我也跟着停了下来，也想知道脚下有什么，而脚下只有不疾不徐的江水，浑浊的，不见底的。那时候，霓虹灯在他脸膛一闪，神采奕奕，在我恍惚的瞬间也把我也照亮。

“这一天，我第一次感觉到父母不可能永远都像以前一样。这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但即便我眼看着父母年华老去，我却什么都没有做。我只能不知所措地远远看着同样不知所措的父母。”无法时刻陪伴“动用所有的感官，给他予热烈的暗示”，无法控制他的“存在已趋于透明”，对我来说如哽在喉。但终究，我们还是会过属于自己的、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

荐诗 / 黄灿然
2020/07/19

第2689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