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

我想起了另一个：那在前生和今生中
流落的那一个，她仿佛一面镜子，
让我找到我失去在另一个世界的
生锈的一面、暗淡的一面、碎裂的
一面。然后我们划破、转瞬擦肩。
在渺茫中我也是另一个
隔阂的肉身。我、你、她，分不清了，
有时酒后梦见，只像个笑话：
假如以后，我是个流浪少年
在扭曲的国道上走，乞讨天外的白云；

又假如，我贩卖军火，陷身于
荒蛮丛林；我哭泣沉醉，一个妓女
的泪水。你记得我吗？像她一样
写我的名字于水上？冬天将要是
永远泛滥，夜鸟扑翅，将要成灾。

再没有更多凝结成冰的话，
来生我将是个哑巴。叙述的笔
已经麻衣百结，抒情也已经日暮
途穷。来生的人也将痛哭而返──
在前生，我们久久凝视，转瞬擦肩。

作者 / 廖伟棠

为什么要歌咏这样一个灰色的来生？这态度不是令人憎恶的吗？今生都已经有了《地心引力》这种电影，来生居然还是国道，还是乞讨，还有贩卖，还有妓女。如果有来生，难道就是重新走入这个雾霾加军火的世界，再经历一遍像个笑话一样的生老病死吗？

没法子，世界上只有一种好诗歌，就是严酷的诗歌，它勾勒出没有道理的真相：跟前世和今生一样，来生不过是又一个深渊。不管你信不信来生，来生其实没什么区别。你会按照另一种方式重历所有的恐惧和心碎，爱的失落和梦的损毁；你会把失去的再失去一次，把后悔再后悔一遍，再度错过最宝贵的人和事情。你不会因为度过一个今生而有任何长进，虽然你的前生可能举着石头在凿火，来生会拿着iphone指挥人造卫星，但一切并未有丝毫改变，你始终是宇宙里一颗孤寂的心，静待生命沿着身躯冷冷沉没外，无事可做。

《来生》是其中一首，组诗《来生书》的方向不限于来生，是生生世世的轮回。其实选出一首已经足够，就像一辈子便可以活出前世今生、沧海桑田。诗作者生于大陆，随家庭移居香港，又以香港人的身份北漂多年，努力打破一生一世的局限，然而，时间的疲备和眼窝里的酸楚在发酵，让他写下如此黯淡碎裂的来生。

可来生仍有着希望，唯一的希望。来生的希望埋藏在今生，在今生的久久凝视，转瞬擦肩。在感恩节要懂得和铭记感恩的方向。在来生，无论变成了什么样子，一定要彼此认出；在来生，「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有那一刻，值得有一个来生。

荐诗 | 亢霖
2013/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