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想再生一个

妻子想再生一个
我拒绝
妻子说你想想
再生一个女儿
跟你最贴心了
我拒绝
妻子说再生一个嘛
又不要你带
不会让你太辛苦的
我拒绝
妻子说再生一个吧
你老了，多个人对你好啊
我拒绝
妻子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真是个冷血动物
再生一个能把你累死还是能把你穷死啊
我拒绝
是否再生一个孩子
成了我和妻子不断争执的主题
她快筋疲力尽
我已头痛欲裂
那天晚上
在她美丽身体的环绕和无休止的纠缠中
我说我他妈豁出去了
今晚不戴套
怀上就生
怀不上以后你就别烦我了
饱含情欲和愤怒
带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壮
埋头苦干
喷涌的一瞬
眼前一群光屁股的小人儿围着我舞蹈
个个都叫我爸爸
我仰头倒下
紧闭双眼
坚决不看
直到十几天后
妻子的月经如期而至
欣喜的是我
心中有大石落地
沮丧的是妻
眼泪已在眶中打转

那天晚上我搂着伤心的妻子
两人终于说尽了心中的话
我对妻说
不要怪我
我确实自私
因为心中有恐惧
我怕
我怕再一次去爱一个人
我的生命中已经有了你
有了我们的儿子
我爱你们
我觉得我已经用尽了我的爱
我不是一个愿意去爱别人的人
每爱一分
都在消耗和燃烧自己
我想留一点爱
给我自己
再生一个孩子
又要倾尽全力的爱
我害怕这爱
我感到恐惧

妻子在我怀中哽咽
「我想再生一个孩子
也是因为恐惧
我害怕极了
我太爱我们的儿子
我怎么爱他都不够
我怕我爱他爱得太多
他会受不了
我也会受不了
我想再生一个孩子
让新的生命分掉我的爱
我害怕被爱灼烧
烧掉我的孩子
也烧掉我
我害怕这爱
我感到恐惧」

作者 / 沈浩波

做一次通常很不喜欢做的事情吧──就着一首诗歌来谈谈所谓的国计民生，将「国计民生」这词组里抽出「计」和「生」两个字，是执行多年的基本国策──计划生育。为了国计民生，得只生一个，于是开除公职，强制堕胎，扒屋拆房等等不孤立的寻常事在这大地上滋长，而国策也在悄然松动变化着，从「双独二胎」的放开，新近又是单方独生子女可生二胎，简称「单独二胎」──猛一听，以为是叫你单独一个人去生个二胎。

质疑从开端起就没断过。计生真有利国计民生吗？经济崛起之际，取之不竭的廉价劳动力、巨大无边的市场构成优势，人口红利被充分凸显。怎能一方面得了人多的好处，一方面又责难人多的坏处。新的事实和追问陆续呈现，由没有兄弟姐妹的人组成一个社会，能正常吗，注定的老龄化该怎样面对……

其实，都市新生代越来越不愿生孩子。只许我生一个是吗，好，我一个不生。如今孩子多难养呀，如果钱不够多关系不够硬没有入托、升学、就业、医疗、住房等等方面的特权，别说妻子想再生一个，就是只生一个，谈何容易……在坚持限生的同时，所谓双独、单独，其实又是变相地鼓励生育，这个世界最大族群举步维艰的矛盾于此侧漏。

更该重视的，是根本的质疑。国计民生真是最重要的事情吗，值得强制每一个个体为此付出这种根本性的牺牲？从古至今没被怀疑过限制过的生育权，应该被在宏大目标下被抹煞吗？如果把这个逻辑推到极端，为了国计民生防止老龄化，是不是该执行计划安乐死呢……

上述种种都在一首诗之外，诗歌在场时，都成了浮云。外在一切都是表面，把一个人带到世上来的根本恐惧，才是致命一击。尼采说，人最好的命运就是没有被生出来。卡夫卡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跟一个人在一起更艰难的事业了，在此狗尾续貂，如果再带来第三个、第四个人，更将艰难十倍。也许这几个用德语写作的人都是负能量大师，不像诗中妻子那样，对未来的生活还充满希望和憧憬。但说汉语的这一群大多面对更复杂、更艰困的处境。在今天，没有彼此间深到骨头里的爱，怎有勇气生育？而这首诗的可怕之处，是点出更可怕的真相：原来爱也是一把剃刀，时时在我们最敏感的骨骼上刮擦，原来爱才是最深的恐惧。

如果你有幸拥有真正的爱，为爱而生还是为爱不生，你选哪一个？

荐诗 / 亢霖
2014/01/16

题图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