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孤鸟，就是禽兽

咏怀
（之十七）

独坐空堂上
谁可与欢者
出门临永路
不见行车马
登高望九州
悠悠分旷野
孤鸟西北飞
离兽东南下
日暮思亲友
晤言用自写

作者 / [魏] 阮籍

好吧，让我们去触摸那个年代。很难相信那是真实存在过的，是暗黑的，又是风骨奇崛的，是冷酷的，又是姿肆万端的。很难相信有人写下《咏怀》这样的诗歌，隔着千年，在幽暗里发出荧荧白光，像八十二朵神秘的梨花。

好吧，阮嗣宗，或者阮步兵，无论那些飘逸的事情是不是风中传说，无论你像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又服毒又滥交，有人愿付出一切穿越至魏晋与你同游，与你一道坐空堂、临永路、思亲友，一道怆然。

就算不可以，他也要试着抵达你的内心之谜。八十二首《咏怀》诗中这不是最有名的一首，但它在你那里的位置呢？此处你写下孤独，你哪一首写的又不是孤独，虽然不会用“孤独”这字眼。你怎能不孤独，凡人类又怎能不孤独。孤独的人可耻的，而你是不动声色的。

这些汉字，成了你运筹帷幄的千万雄兵，你就是个残酷的独夫。“登高”一词出现在第五句，其实你步步登高，由“独坐空堂上”到“出门临永路”再到“登高望九州”，你是寂冷甚至寂灭的，也是旷远而深不可测的。你看到了实在的物体，也看到了抽象，真地很想问问你，“九州”是如何“分旷野”的，那是个什么样子。

于是你写出了三个层次的阶梯之美，三个层次也就是千万个层次，聪明如你，在这个问题上又得逞了。而你还让孤鸟去了西北，离兽去了东南，于是又写出了对称之美。

但聪明又如何，才华又如何，气度又如何，美又如何，都改变不了你自己就是孤鸟，你自己就是离兽。《咏怀》诗字面简单干净，却总被视作难解，在于无法用传统的方法与你的具体生平对应。你诡秘地隐藏着心灵秘密，矛盾地希望别人读懂诗歌，又不要读懂你。

蛛丝马迹还是留下，有人猜到你具有双重乃至多重视力，能看见眼前种种，未知种种。如果将你跟陀斯妥耶夫斯基、里尔克相比，你会高兴呢，还是会翻起那千古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