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树

种树人拣出泥土中的
水泥块和碎石
像是给即将
出生的孩子整理床铺。
如果他足够强壮
铁锹足够锋利
一个上午就可以挖出十五个坑。
也可以在一生中
挖出十万个坑。
这神秘的手艺是祖传的。
整个春天，我跟随着种树人走遍花湖
只是因为栾树远比合欢花和天空
更值得注意。
树不会说话，我也不会说话
只有种树人会说话
最后他说：来，帮我一把。

作者 / 黄沙子

去年辞世的诗人希尼有名作《挖掘》（Dig，读睡曾经推荐，回复“130831”可调出），将写作喻为挖掘，后来网络论坛上也喜欢用“挖坑”，尤指那些雄心宏大却半途而废的写作计划。

在黄沙子的这首诗里，挖坑行为从“一个上午”，递进到“一生”，又延展到“祖传”，这个简单枯燥的苦力活就仿佛由技入艺，甚至该得到一个终身成就奖。诗也让人想起加拿大畅销书作家格拉德韦尔总结的“一万小时定律”——只要专心致志把一件事做上一万个小时，不成菩萨也成大师。诗里谈的这门手艺可以是写作，也可以是杀猪宰牛，画画，写报表，做市调，编代码……，当然，不是任何别的手艺，仅仅是种树也很好。总之，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带着“给小孩子铺床”的心思去做，它都会焕发出光彩。

但挖坑却不是最终的追求，挖坑是为了种树。不会说话的栾树为何这样迷倒“我”，称其“比合欢花和天空更值得注意”，这是一个私人趣味。栾树只有几米高，分布在东亚，夏天里会开出吊钟一样的花朵，所以又称“灯笼树”，也常为园林选用，可分蘖而植，也可根插。

在诗的最后，种树人向“我”发出请求，又像是邀请，让“我”也一同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来。“来，帮我一把”，这多么像一个写作的前辈在向后人发出邀约。在写作这个事业上，在这样的联系里，所有的写作者都是同一个写作者。

如果写作是挖坑，那逝去的写作者便该是被自己种下的树。种树所需的覆土又教我想起另一个句子：Sit tibi terra levis（缩写STTL），最早是古罗马人将这句拉丁文刻在墓碑上，意为“愿覆盖在你身上的泥土也是轻轻的”，就像给小孩子盖上被子一样。

那么，马尔克斯先生，你也曾叫过我帮你一把，STTL，愿覆你的土变轻一些。

荐诗 / 范致行
2014/04/18

题图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