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我看见你的手
在阳光下遮住眼睛
我看见你的头发
被小帽子遮住
我看见你手投下的影子
在笑
你的小车子放在一边
杉
你不认识我了
我离开你太久的时间

我离开你
是因为害怕看你
我的爱
像玻璃
是因为害怕
在台阶上你把手伸给我
说：胖
你要我带你回家

在你睡着的时候
我看见你的眼泪
你手里握着的白色的花
我打过你
你说这是调皮的爹爹
你说：胖喜欢我
你什么都知道

杉
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你
我们隔着大海
那海水拥抱着你的小岛
岛上有树外婆
和你的玩具
我多想抱抱你
在黑夜来临的时候

杉
我要对你说一句话
杉，我喜欢你
这句话是只说给你的
再没有人听见
爱你，杉
我要回家
你带我回家

你那么小
就知道了
我会回来
看你
把你一点一点举起来
杉，你在阳光里
我也在阳光里

1993年9月23日飞机上

PS：此诗是顾城最后一首抒情新诗。
杉，即Sam，Samuel muer Gu，为顾城独子
胖是顾城乳名。儿子喜欢这样喊他。

作者 / 顾城
选自 / 《顾城诗选：是树木游泳的力量》，小马BOOK

前阵子有一个传播很广的帖子，意外让人得知了顾城的儿子木耳（即诗中的杉、Sam）的下落。顾城案发之后，我们仅知道他和谢烨的孩子被当地人收养，此后的情况就消失在公众视野中了。

一位名叫“新西兰码农”的贴主发帖称她的团队leader是一个一句中国话都听不懂也不会说的新西兰华人。贴主很奇怪，就问他的父母在家难道也不说中文吗？他说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又一次聊，这位新西兰华人突然说他的父亲是一个中国诗人，并且问贴主是否听过他的名字。这时这位贴主才知道，他的父亲就是顾城。贴主告诉他，只要认识中国字的大部分中国人都知道他的爸爸，除此之外并没有提及关于顾城别的任何事情。贴主说，这位leader人很聪明，且性格开朗。

三十年后，木耳再次回到我们的视野，他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并且成长在一个健康的环境中，事业有成，性格开朗。所谓原生家庭的阴影，被有效的屏蔽了。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实的，应该能够让很多关心他的人感到庆幸和安慰。

前不久，我还曾推过一首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你是》，是普拉斯写给她与休斯初生的女儿弗莉达的诗篇。普拉斯的自杀不仅给休斯带来一生的惩罚，实际上也给一对儿女带来很多阴影。尽管休斯曾经自作主张销毁了普拉斯生前最后三个月的日记，理由是不想让孩子们读到。但是他们共同的儿子，在美国阿拉斯加担任大学海洋科学教授的尼古拉斯仍然在四十七岁时上吊身亡。他们的女儿，同为诗人和文学研究者的弗莉达则在35岁之前刻意拒绝阅读父母的诗作，就是不想让那心理上的阴影越加强烈。不过，弗莉达后来仍然勇敢地打开了母亲的诗集。

今天这首诗是顾城最后一首抒情诗，写于回到新西兰家中的飞机上，此时的顾城已经面临着家庭解体的情感危机。这种危机体现在写给儿子的诗里面，是一个绝望而虚弱的父亲形象，似乎需要一个尚在咿呀学语阶段的儿子的拯救才能不那么感到窒息。他在诗中竟然需要儿子一双稚嫩的小手，将他带领回家。

顾城认识到自己的虚弱，所以说，“我的爱，像玻璃”，经不起一点摔打或者敲击，并且感到了一种“害怕”。这种“害怕”，源自于他对生活的无能和无力掌控，最终无可拯救，走向毁灭。

也许我们应该说木耳是幸运的，语言和环境的隔绝，让他断绝了与父亲的任何关联。但既然他已经知道了父亲是一个家喻户晓的诗人，难道就没有一点兴趣想要了解这样一位父亲吗？如果他知道父亲曾经给他写过这样一首诗，甚至更多的和自己有关的诗，又能否以一种成熟且勇敢地心态去面对这样一位不得不面对的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