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门啦!

 

题图 / 豊井祐太

题图 / 豊井祐太

我出门啦

早上去幼儿园的儿子
晚上变成三十五岁回到家
我问,怎么这么晚呢
儿子怀念似地仰望墙上的鸟鸣钟
用成年人的声音回答,嗯

妻子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儿子露出眼熟的笑脸
结婚三年没孩子,职业是宇宙建筑技师
我也这样总结过自己的人生?
哎呀,这孩子怎么少白头了

让跟自己同龄的儿子斟酒有点难为情
我不由地说了声“哦,谢谢!”
妻子不停打量着儿子和我的脸
当儿子说起三十年后地上的情況时
我们两口子都吃了一惊

亏得人类还能在那么残酷的世界里活下来
环境破坏、人口激增、核、民族主义再加上恐怖主义
问题的火种即使现在也遍地都是
而这个现在成为无可挽回的过去的未来正是儿子们的现在
虽然很复杂但最糟糕的剧本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为现实

那么,爸爸妈妈从现在开始努力,还有救吗?
呀,不知道啊,因为时间是不可逆的嘛
妻子像在表演狂言剧一样抓着儿子的衣袖
流着泪劝他留下来一起生活
显然这也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吧

未来完全是我们的不道德造成的惨状
可儿子却意外地宽宏大量
是因为我已经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吗?
虽然还是想问个究竟
但答案是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我们没事啊,运气好说不定能抽中移居月球呢”
儿子撑腰起身
跟我握手,像外国人一样亲吻妻子的脸颊
然后背对着深夜的黑暗在玄关回过头来
用五岁的声音说,我出门啦

作者 / [日本]四元康祐
翻译 / 田原、刘沐阳
选自/《影中邂逅》,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

行ってきまあ す

朝幼稚園へ行った息子が
夜三十五歳になって帰って来た
やあ遅かったなと声をかけると
懐かしそうに壁の鳩時計を見上げながら
大人の声で息子はうんと答えた

今まで何していたのと妻が訊けば
息子は見覚えのある笑顔ではにかんで
結婚して三年子供はなくて仕事は宇宙建築技師
俺もこんな風に自分の人生を要約して語ったっけ
おや、こいつ若しらがだ

自分と同い年の息子から酒をつがれるのは照れるもので
俺は思わ ず「お、どうも」とか云ってしまう
妻がしげしげと息子と俺の顔を見比べている
だがそれから息子が三十年後の地上の様子を話し始めると
俺たち夫婦は驚愕する

よくもまあそんな酷い世界で生き延びてきたものだ
環境破壊、人口爆発、核、民族主義にテロリズム
火種は今でもそこいらじゅうに満ち溢れていて
ええっとその今が取り返しのつかぬ過去となった未来が息子たちの今であって
ややっこしいが最悪のシナリオが現実になったことは確かだ

あのう、駄目なのかな、これからパパやママが努力しても?
さあて、どうなんだろう、時間の不可逆性ってものがあるからねえ
妻は狂言の場面みたいに息子の袖を掴んで
ここに残って暮らすよう涙ながらに説得するが
それはやっぱり摂理に反するだろう

未来はひとえに俺たちの不徳のなすところなのに
息子は妙に寛大だ
既にその世界から俺が消え去っているからだろうか
訊いてみたい気がしないでもないけど
まあどっちでもいいや

「僕らは大丈夫だよ、運が良かったら月面移住の抽選に当たるかも知れないし」
息子はどっこらしょと腰に手をあてて立ち上がり
俺と握手をし妻の頬に外国人のような仕草で口づけをし
それから真夜中の闇を背に玄関で振りかえると
行って来まあすと五歳の声をあげた

四元康祐


四元康祐给读睡读者的留言:
我每晚上床睡觉之前,
会把诗歌的种子放在睡衣的口袋里,
顺利的话,第二天早上眼睛一睁开,
新的诗歌就诞生了!

“我出门啦!”这样一句话,很容易会让人联想到樱桃小丸子、千与千寻甚至蜡笔小新那样的日本动漫里的情节。

今天的诗有点长,却也像那些动漫一样有趣,像一篇短小的科幻小说。早上去上幼儿园的儿子晚上回来的时候已经35岁了。一下子唤起我们的好奇心,迫不及待读下去,看看会发生什么?

这首诗实际上探讨的是一个非常宏大的严肃命题,关系到人类的命运,但诗人却从一个非常小,甚至很有趣的角度切入,一种非常具有童心的超现实写法,让人印象深刻,更发人深省。

这首诗的作者四元康祐就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很健谈,而且总是一副阳光灿烂的笑容,让人立刻就能和他亲近起来,消除了那种陌生人刚见面时的距离感,也打破我们那种对日本人拘谨沉默的刻板印象。

四元康祐出生于大阪,但是一生总在迁徙,很小的时候跟随父母移居广岛,不久又移居美国,现在已经在德国生活了25年。因为变动不居的生活,常常给人以“外来人”的印象,加上又是家里的独生子,四元康祐小时候曾有过一段失语期,难以和别人交流。这实在不像一个爱说话的大阪人,但现在已经六十多岁的四元先生给人的印象却是那么热情,这其中的转变一定别有故事。

在香港的一星期里,我们每天都见面。说来有趣,在那次著名的“迷失湾仔”的戏码里,四元先生也在我们这个迷失小分队里面,不过他更惨的是,还提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走起路来不免有些“沉重”。后来我帮他提那个箱子,却没有想象的那么沉,以我的经验,那差不多是一个空箱子。真不知道四元先生为什么要提着一个空箱子来参加上午的读诗活动(这只箱子倒有点像他的诗,总是把一些很沉重的东西放在一个让人感觉轻盈的空箱子里面,这大概就是四元先生所说的那种“魔术”吧)。在活动快要结束的时候,四元先生好像又在香港“走失”了一次,好在这次已经轻车熟路了。

在活动上,四元先生总是最喜欢提问的一位。他的问题和发言总是能获得大家的掌声。而他的朗读也让人大开眼界。有一首诗,他使用了日本能剧里才有的腔调来读,非常惊艳。后来我们交流这件事,他却笑着说,这种读法也只能在日本之外才敢用,如果在日本这么读诗,一定会被人骂死吧。

我对四元先生的采访,会务组临时安排香港诗人钟国强先生充当翻译,再后来内地诗人毛子也加入进来,一个采访就这样变成了一次聊天大会。四元先生的英语非常好,而且总是带着丰富的面部表情和手势。当他说到自己的境遇就像一个“外来插班生”的时候,就会模仿老师的语气介绍自己;当他谈到写诗就像钓鱼一样时,就会做出很夸张的钓鱼动作。

我们就这样畅聊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另一边的露天酒会开始。最后他说:“好啦,现在我们可以去喝一杯啦!”


Q&A 

流马:读您的诗,觉得和日本诗歌有一些差别,不是很“日本”。

四元康祐:上世纪80年代,西方一些新的哲学思潮,特别是德里达的解构主义非常火热,日本诗坛受这些思潮影响,涌现许多后现代主义的诗歌,在我看来诗坛变得异常沉闷,诗歌写的不仅笨拙、无趣,在题材上与现实的距离也很大,充斥着很多抽离的、概念化的东西。我不愿意写这样的诗歌。而读者也搞不清楚诗人在写什么,读者数量在流失。

我更愿意写生活化的、日常可以看见的东西。但诗人不是新闻记者,我想写的也不仅仅是普通的现实,我要加一些魔术在里面。在我的诗里,你可以看见日常,但那不是用普通的眼光去捕捉的,而是从一种新鲜角度,还有一些幽默的元素。我需要先将诗歌写活,写生动,要写得像初生的孩子第一次看见世界那样一种新鲜。

流马:那么超现实主义,或者您所说的魔术,在您这里是怎么形成的,是通过阅读还是通过别的方式来习得?

四元康祐童心!始终有个小孩子住在我的心里,我的超现实主要来自我的内心。因为我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在家里没有人和我玩,所以我很多时候我就会做梦,想象一些很疯狂的东西。所以我的超现实,不是阅读来的,是来自儿童的想象力。

流马:您出生在日本,年轻时赴美,后来又定居德国。一方面有着深厚的日本经验,同时深受欧美文化的滋养,你的诗歌有没有意识地去融合这些文化差异。

四元康祐:我的写作已经有32年。正如你所说,我27岁离开日本,在美国生活了7年,现在生活在德国也已经25年了。我要说的是,我的写作并没有特意去做什么融合,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写作。我虽然生活在欧洲,出门讲英语,偶尔讲一点点德语,但我常常是一个人在一个小岛上,一个小房间里,一个很孤独的环境里写作,没有什么人来打扰我,所以我更多的还是用日本的语言书写日本的经验。但我这样写也没有多么独特,要知道日本现代诗歌受西方影响已经经历了150年的时间,我写作的32年,其实应该放在这个150年的发展中去看。

流马:作为一个并不生活在日本的日本诗人,在日本国内人们如何看待你的写作?

四元康祐:在日本他们都当我是个“外来人”。但我虽然不在日本“里面”,其实也不在“外面”。打个比方,我的境遇,就像一个班级里新来的学生一样。每当老师介绍我的时候,大家就都会觉得:哦,一个新来的。我在美国写的第一本书在日本出版后,国内诗人看到后就有会觉得:这是一个外来人。

流马:这是否也暗合了您的人生经历,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异乡人?

四元康祐:是啊,我出生在大阪,很小的时候就随父母搬到广岛生活,然后去了美国,又去德国。不论在广岛,在美国还是在德国,我都是那个“新来的”。我不断地写作,不断地出版,有时也去日本见很多诗人,慢慢交朋友,慢慢也有一种自己被接受的感觉,但我仍然不属于任何团体,任何主义。我觉得保留距离会好一点,可以给日本带来一些异质的元素和经验。

流马:在您这次专门为香港诗歌之夜而出版的诗集里,多数题材都是和家庭有关的,比如这首《我出门啦》,以及我认为比较典型的那首《团圆》,写到父亲、母亲、妻子和儿子,这不仅仅涉及到家庭伦理,还通过家庭的角度去切入到人类的历史和现实命运。这是不是您写作的一个主要题材,这种取材的心理动因来自哪里?

四元康祐:家庭题材是我众多题材之一,其实我也写爱情、写财经,写商业,写资本主义如何控制人性。我的题材是经常发生变化的。不过正如你所说,家庭题材是我的一个重要题材,但我写家庭,不会像记者写新闻稿子那样,我需要本于现实,但会有变形和提升,我有魔术。我的家庭题材和日本现代诗歌的主流是有所区别的,日本现代诗一般不会写我观察到的这种日常;即便写,也不会像我这样去处理。我之所以是一个“外来人”,不是因为在地理上不住在日本,而是在题材上和处理方式上跟他们很不相同。

流马:最初写作的时候,你有没有一个假想的潜在读者? 

四元康祐:在我刚开始写作时,我就只想写给一个人看,那个人就是我的叔叔。我的叔叔是个普通人,他不是知识分子,也不懂诗歌,但是人很聪明,很真实。我的诗他每每读完,都会说一句:“这是怎么回事?”他常常会感到奇怪,但又觉得很有趣;但如果我给他看一些后现代主义的诗歌,他就会很尴尬,看不懂,也觉得无聊,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写后现代诗歌。此外,我还有另外一个读者,那就是谷川俊太郎先生,谷川先生可以称得上是我的精神上的父亲。当我写得很深入,如果还有人能够欣赏,那就是谷川俊太郎先生了。

流马:一首诗正迎面向你飞来,但还没有真正到达你脑海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四元康祐:一首诗正在向我飞来,这是你的经验吗?

流马:有时会有这种感觉,一种中间状态,你还不能精确地抓住它。

四元康祐:嗯,一种很微妙的体验。我习惯于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在睡衣口袋里放一粒诗歌的种子入睡,然后第二天清早醒来开始写。起床后,不是立即去吃早餐,也不和妻子谈话,而是坐在桌前,打开电脑,等待那首诗歌的来临。通常第一行很快就来了,但如何完成它我并不知道。我知道一首诗总会完成,但不知道怎么完成,这就像钓鱼一样,你总会把它钓起来,但是至于怎么钓,我觉得只有等待。

流马:除了等待,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四元康祐:通常这时候我会站起来,来回踱步,或者弄个茶点、洗个澡,要么就去上厕所,有时候我也会拿出吸尘器,做做家务……当你做这些的时候,你好像并没想它,但其实脑子自己已经在想了。往往是这个时候,它就来了。但是你要知道,诗歌终究不是理性的产物,真不是凭脑子想出来的,而是从心里来的。

流马:您如何看待死亡?

四元康祐:诗歌是关于死亡的语言。新闻的语言、科学的语言都是关于生活关于白天的,但诗歌是属于夜晚的语言、梦想的语言,和死者的语言。这些死者可能是亲人或其他人。他们虽然死去,但他们在你记忆里面仍然存在,你可以和他们谈话。死亡不单单是一种题材,它是诗歌需要考虑的最基本的元素。死亡无疑是重要的,我会经常想起这个问题。

谈话的过程中,诗人毛子也走过来参加我们的谈话,在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毛子也向四元康祐提了一个问题。(左二:香港诗人锺國強;左三:湖北诗人毛子;右一:四元康祐)

毛子:这几天的相处,我对您有一个感觉,不知道对不对。虽然您笑容总是很灿烂,说话也是那么风趣幽默,但总觉得你的内心其实很孤独。中国诗歌里有一个词来表达这种孤独感,叫做“万古愁”。您是一个享受孤独还是一个害怕孤独的人呢?

四元康祐:我喜欢毛子先生对我的评语,我希望我是这样的。孤独很重要,诗歌来自于孤独,也来自于死亡。孤独不是让人害怕的东西,死亡也不是。对诗人来说,死亡是一种财富,死亡是生命的母亲。而孤独其实和死亡差不多。生命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死亡是我的家乡。孤独也是。

第2465夜第2465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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