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Jonathan Huxley

很早我就学会

很早我就学会迅速地改变一切，
我走过的地面，我呼吸的空气，
我都这样轻松应付，可我仍然看见
别人怎样想随身携带太多东西。
也轻松地离开你的船，轻松地抛在后面，
轻松地把你的船抛在后面，当他们要你
踏上通往内陆的路。

如果你想保留太多东西你就不能快乐，
同样不能，如果你想要太多人不想要的。
聪明些，别试图随心所欲，
而是要学会边走边抓住事物。
也轻松地离开你的船，轻松地抛在后面，
轻松地把你的船抛在后面，当他们要你
踏上通往内陆的路。

1940

作者 / [德]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
翻译 / 黄灿然

Frühzeitig schon lernte ich

Frühzeitig schon lernte ich rasch alles wechseln
Den Boden, auf dem ich ging, die Luft, die ich atmete
Ich tu`s leicht, aber immer noch seh ich
wie andre zuviel mitnehmen wollen.
Lass dein Schiff leicht, lass leicht zurück
Lass auch das Schiff leicht zurück, wenn man dir rät
Deinen Weg landeinwärts zu nehmen

Du kannst nicht glücklich sein, wenn du zuviel behalten willst
Und auch nicht, wenn du was willst, was zu viele nicht wollen
Sei klug, will deinen eigenen Kopf nicht haben
Sondern gewöhn dir das Zupacken im Vorbeigehen an.
Lass dein Schiff leicht, lass leicht zurück
Lass auch das Schiff leicht zurück, wenn man dir rät
Deinen Weg landeinwärts zu nehmen.

 Berthold Brecht

​

在译林出版的这部名为《致后代》的布莱希特诗集的前言里，黄灿然引用了批评家乔治·斯坦纳对布莱希特的评价，其中提到了一种诗歌类型：说教诗。说教诗是指“指导型”的诗，无论是道德上的指导，还是提供哲学、宗教、艺术、科学、技能等知识，都包含在内（来源：poetry foundation网站）。

说教诗会被欣赏吗？说教本身就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词，爱说教的“爹味”最近更是遭到大面积嘲讽。好在诗歌不强迫你去读它，即使是说教诗也不会让人产生社交中遭遇说教的窒息感。在读这类诗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反而是诗人自己的人生剖白，或者说是自我说教。如果从中受到了触动，那就顺便也被诗人“说教”到了。

这首诗里的自我说教，就是“也轻松地离开你的船，轻松地抛在后面，轻松地把你的船抛在后面”。“轻松”这个词连着说三次，就一点也不轻松了；是否通过咒语般的重复，就能做到轻松，也值得怀疑。谁能轻松地离开自己的船呢？

离开自己的船的契机，偏偏又是“当他们要你踏上通往内陆的路”，问题陡然变得更加复杂和沉重了。谁是“他们”？是“自己”同世界的关联。

船与内陆相对，往往象征自由，我们常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但自由又是什么？或许我们会觉得自由就是摆脱他人的束缚，他人在内陆，我就要登上出海的船。但布莱希特说，要离开自己的船。“我”与他人的深刻联结，把自由的眼光从出海拉回内陆。“聪明些，别试图随心所欲”。

前几天看到老师分析萨特的名言“他人即地狱”，这个命题是对那些“无法处理自己与他者之间的关系，企图获得他人的承认，而忘记了自己的自由和责任”的人才成立的，“对于不负责任的人来说，他人即地狱”（钱翰《存在主义的中国之旅》）。“他们”在内陆向你发出的呼喊，比飘渺的个人英雄主义梦想更接近自由的真相。

诗人自己十五年的流亡生活，是否也是在船上不断眺望内陆的过程呢。

想挣脱烦恼，把一切推翻重来，这样的心情大概谁都有过。但正是你的烦恼构成了你自身，自由往往就在枷锁之中。

荐诗 / 刘宛妮
2020/07/16

第2686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