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画梅石二首

石抱太古春，花作香雪海。
不知天地心，倚杖空山待。

瘦石护寒梅，盎盎回春意。
借君铁笛声，吹起群山睡。

作者 / [清朝]丘逢甲
选自 /《岭云海日楼诗钞》

《水浒》里梁山好汉，有位“铁笛仙”马麟，“小番子”出身，也即闲汉无赖，专替官爷刺探民事，以举报、构陷为生，实在没有什么真正好汉的本事与行径，但这名号却很响亮。

铁笛，并非寻常之人所用。《宋史》记载一位孙守荣，遇异人授铁笛，可以笛声五音推算五行，占卜万物的始终盛衰之理。金石而非竹木制笛，其声自然穿云裂石。宋仁宗景祐末年，又有狂生名张元，喜欢夜游山林，吹铁笛而行，“声闻数里，群盗皆避之”。张元曾欲投靠范仲淹，范仲淹却踌躇未用。后来张元远走西夏，当了国相，是震动宋庭的大事。

历史上最有名的的一支铁笛，要属元末明初江南的诗文泰斗、“铁笛道人”杨维桢，杨维桢的铁笛来历惊人，是冶炼师缑长弓于洞庭湖中得到的古莫邪剑，“无所用，镕为铁叶，筒之”成笛。其《清江引》道：铁笛一声星散彩；铁笛一声吹破秋；铁笛一声云气飘；铁笛一声翻海涛。翻江倒海，天地皆小。

再到今天要谈的丘逢甲，其气宇亦迥异常人，别人为丘逢甲画像，画他双手各擎一铁弹，虎虎有生气。“南社四剑”之一的潘飞声《在山泉诗话》评丘逢甲诗“如长枪大剑，武库森严，七律一种，开满劲弓，吹裂铁笛，真义军旧将之诗”。钱仲联更以“渐离筑，越石笳”形容丘逢甲诗歌的金石之声。近人论诗，专有一路以《水浒》一百单八将排列座次的“点将录”文体。如果以诨号论，丘逢甲似正可为“铁笛仙”。

不过丘逢甲实在是一等一的大诗人，无法让其屈居地煞。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将丘逢甲列为“天退星插翅虎雷横”，今年是虎年，又恰逢丘逢甲逝世一百一十周年，以虎名之，颇有意味。然而钱仲联并不同意，将丘逢甲直接抬到了诗坛都统领“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的地位。吴宓读《岭云海日楼诗集》后，也称“先生事业雄伟，其诗亦雄伟。澜丈（陈涛，吴宓之姑丈）谓近二百余年来，无此气格。下里卑靡之音，何足道哉！”

钱仲联是不赞成“以人论诗”之学者，却也不禁屡次称赞丘逢甲“于台湾被清廷割让日本时，率领义军，浴血抗战。兵败内渡，久客粤中，诗中念念不忘收复台湾。”庶几将丘逢甲一生之雄伟事业概括。

丘逢甲二世祖丘创兆为文天祥幕府参军，后娶岳飞曾孙女为夫人。丘氏一族历世皆有任侠之风，在郑成功收复台湾后，丘家从广东移居台湾彰化。清同治年间，爆发了震动全台的天地会起义。丘逢甲的父祖冒万险、弃家财，救粤籍壮丁二千人于刀斧之下，而不自显扬。所以，自少年起，丘逢甲的诗中，就是刘琨、岳飞、文天祥、陆秀夫、俞大猷、袁崇焕、郑成功这些英雄人物。

光绪二十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丘逢甲忧虑时局：“天下自此多事矣！”《马关条约》签订后，他悲怆奋激，“乃议建民主国，开议院，制蓝地黄虎国旗”，起兵抗日。他倡议创建的民主国，是亚洲第一个民主政体，早于辛亥革命十七年。学界评价“它是在被割让、遭遗弃、得不到本国政府保护的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它的存在，是为了抗日斗争的需要，并非脱离中国。”

其后，义军兵败，丘逢甲离台迁粤，这一时期，他又致力于兴办新学，以“天赋人权”“思想自由”为内容，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为纲，西学为目”，启迪民智。他诗中的救国抱负与忧国情怀，仍借铁笛吹彻春愁。此《题画梅石二首》可化为张惠言《水调歌头》一句：“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2004年，温家宝总理曾在记者招待会上引用丘逢甲的名篇《春愁》：

在人生的最后时间，丘逢甲对以孙中山为首的民主革新力量寄予极大的同情与希望，他数次以自己的名位，保救革命党人，最后在民国元年旧历正月八日（1912年2月25日）病逝。丘逢甲铁笛吹出沉雄顿挫、悲壮苍凉的金石之声，是为“吹起群山睡”，唤醒国人，救亡图存。而正如他的父祖救人于刀斧之下，丘逢甲的金铁笛声，始终本于“瘦石护寒梅”的草木仁心，“尚武”并不等于“好战”，丘逢甲平生最爱文天祥在粤中潮州手书之“和平里”三字碑，百年前英雄先辈们的努力，正是希望后世的人民可以热爱和平，珍惜生活。

现今，世界上战事又起，百姓陷入苦难。恕我实在不能理解某些不与人民同心、却和政客共情的欢呼、狂热姿态。上个世纪中，流行过make love, not war的反战口号，那场“爱之夏”的嬉皮士领袖、我喜欢的诗人布劳提根曾说：“当战争爆发，逻辑和理性就会失效。战争不息，则荒谬与疯狂凌驾一切。”丘逢甲逝世一百一十年后，我们回看并缅怀这位真正的爱国诗人，一个真正的爱国者，绝不是战争分子，而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荐诗 / 陈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