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的事情

忽然出现的事情
跟好坏没有关系
轮船与火车
看上去不同，大雾中
传来相似的汽笛声

我努力想完成的
不过是点燃一串鞭炮
就像一个人抽烟
然后蹲下去
黑暗中那么自然

“不要老想着这事！”
不要以为钉子遇见木头
就一定是椅子
烛光充满了房间其实是
你预料中的某个事实

情况往往与此相反
冬雪降临
万事简朴，闭上眼
鞭炮的声音
大过鞭炮本身

电话中你的叹息
那么美好
天看上去很黑
其实是晴朗的一种颜色
“不要老想着这事！”

黑暗中不能控制的
我们必须承认
很明显
明天有雪，除此之外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作者 / 小引
春节快要过去了，这是个令人心情复杂的节日中，我正好发现了这首诗。作者小引是一个很好的中国当代诗人，他的语言纯净，心情复杂，和占据统治地位的污浊粗暴的语言形成鲜明的对比。

《完整的事情》是一个很好的教材，让我们揭示如何欣赏一首诗的秘密。

读诗的第一步如品酒，让它静静经过你的舌头，内颊和喉头，不必问它到底有什么成份。粗看《完整的事情》，我们感到的最强烈的感觉是“心事重重”，什么事情放不下，忧伤和希望交集。

到底心事重重些什么呢？下面我们会带着问题，回过头来仔细看诗中的动作线。我们会发现，这首诗并非只是使用了意象罗列的手法，而是叙述了一件事情。有些诗并没有清晰的叙事脉落，只有第次出现的描写或者意象。这就好比电影中的蒙太奇，有些蒙太奇手法是用来叙事的，比如说第一个镜头表现苹果挂在枝头，下一个镜头表现同一个苹果落在地上，观众就会知道“苹果落地”，这叫“叙事蒙太奇”。但是有些蒙太奇并不表现连续的事件，这些蒙太奇包括“表现蒙太奇”和“理性蒙太奇”，这些蒙太奇及一系列的镜头来表现特定的情感或者思想。比如“苹果挂在枝头”的镜头接“橘子挂在枝头”，再接“大雁在南飞”，表现一种秋天的特定情绪。再读一遍，我们可以确定，《完整的事情》这首诗讲述了作者两个基本的动作。一个是弯腰点燃一串鞭炮，另一个是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看来是作者喜爱的人，他（她）让他放宽心。但是作者还是心事重重，点炮这个简单的动作还伴有大量的心理活动。他同时心怀忐忑和希望，既害怕一些事情发生，同时又有点希望它们发生。但诗歌的美妙之处在于，有时一句话，你很难说它是叙事，隐喻，还是抒情。比如第一节：

“忽然出现的事情
跟好坏没有关系
轮船与火车看上去不同，
大雾中传来相似的汽笛声”

我们问，轮船或者火车，真的在诗人的现实空间中出现了吗？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我们可以想像作者蹲下身的时候，在雾中传来了汽笛声；我们也可以认为它只是一种隐喻。第一节可以独立成章，和第二节看起来没有关系，但是通篇读下来，我们可以看出它是全篇的题眼。火车和轮船可以既是实体又是具有隐喻意义的意象。注意，意象不是随便呈现的，“火车和轮船”虽然是不同的事物，但都并不是恶或危险的，这说明作者对“忽然出现的事情”表现出的心情是既忐忑又期待，并非完全的恐惧。如果换成“炮艇和轮船”，就将是另一种效果。

在后面的几节，叙事占据主导地位，但也同时夹杂着意象和隐喻，这些叙事之外的文字往往具有格言级的质量，比如“不要以为钉子遇见木头/就一定是椅子”。作者非常娴熟地把这些珍宝镶嵌在整体结构中，不唐突，甚至有些和光同尘。

这需要极端的努力才能做到。很多有才能的人都能写出几首好诗，但是几乎可以肯定，只有“职业”诗人才能达到这样的技巧。写诗和干任何事情一样，需要天才，也需要专注和勤奋。真正要把诗写得量足质优，一定要不断锤炼技巧，每天有大量时间大脑都在运行诗歌这个程序。虽然断难通过诗歌来改善自己的生活，但是诗人们仍然带着被上帝烧伤的，未见得光荣的痕迹躬耕不息，给我们献上语言最美的婴儿。绝大多数好的诗人，都未能在其他艺术门类方面取得突出成就，他们不是伟大的小说家，戏剧家，画家或者音乐家，他们只为最极致的语言耗尽了一生。在这里，向他们致敬。

回到《完整的事情》这首诗。在我们大约知道诗歌描述了什么事件之后，不必再搞清楚每一句意味着什么。就好比法官定罪，也并不意味着了解作案的所有细节。诗人的心理过程只存在于成诗的一瞬，之后就任其万千变化在读者的心中。
最终，我们和作者一起分享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夜晚，简洁文字的力量，远远超过文字，就像鞭炮的声音，大过鞭炮本身。诗歌让我们沉浸，回想，也让我们生活。春天来了，就让该来的一起来读诗吧。
春节过了，春天快乐！

荐诗 / 光诸
2014/02/10

题图 / Oscar-Parasie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