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 暗

临暗，收工
一个人行，在都市
我目珠吊吊头胪空荡
好像自家已经
灰飞脑散

三不时我失神走志
浪浪荡荡穿弄过巷
直想听一声
阿姆吁孩子洗身
直想鼻一下
厨房里煎鱼炒菜的味息

临暗，愐起
阿公讲的家族史
我们这房历代犁耙碌碡
今我都市打拚
要学开基祖

暮麻，一个人
行中山路
转中正路
论万盏灯照不亮
脚下的路
人来人去算不尽
无人好问
吃饱了没

作者 / [台湾] 钟永丰

临 暗

临暗，收工
一个人行，伫都市
捱目珠吊吊头胪冇冇
盖像自家已经
灰飞脑散

三不时捱失神走志
浪浪荡荡穿弄过巷
尽想听一声
阿姆吁细人仔洗身
尽想鼻一下
灶下裏煎鱼炒菜介味气

临暗，愐起
阿公讲介家族史
捱等这房历代犁耙碌碡
今捱都市打拚
爱学开基祖

暮麻，一个人
行中山路
輐中正路
论万盏火照毋光
脚下介路
人来人去算毋利
冇人好问
食饱喂冇

锺永丰

都市的傍晚，尤其一个人的傍晚，是一天中最折腾的时段。每天下班前大约半小时心情急转直下，右半边的胸侧肌肉抽痛；办公室一空，整个人便像是被掷入深渊，灵魂散佚，舌下根甚至产生苦味。晚餐变得困难重重；经常，游荡几个街区后还不知要吃什么，有时不自觉地走进住宅区，寻着煎鱼的焦香及妇女的招呼声在小巷弄里闻呀闻、钻啊钻。回到宿舍继续纠缠，得靠大量烟酒，方得定神，好不容易进入写作状态已近子夜。

一位朋友知道我的状况后热心安排各种摊子，陪我晚饭。他是二代外省子弟，喜欢做菜，黑白两道混得深，刚离婚，现在孤家寡人。我喜欢他半醉时搅和自身的经历与幻想，无边无际地掰他的江湖演义。共事过的朋友知道他喝愈多，妄想成分愈离谱，趁他喝醉前纷纷闪人。我没差，就当他是厉害的说书人。
他断定我得了黄昏忧郁症。我本就喜欢“黄昏”这个带有色泽的时间名词，现在却与一种精神疾病连在一起，颇令我讶异。我张眼看着他，久久才能问出一句：为什么？我期待他会凑出一串又炫又瞎的分析，没料他冷冷地说，小时候他父亲一到傍晚就一副阴阴的出神样，没人敢在这时惹他。



我心里纠紧，从他的怅然神情想象他父亲的黄昏忧郁症。他拿起酒杯，碰我的杯子，一饮而尽后拍拍我肩膀，说老弟啊，你想家，随时可以回去。


我警醒，稍稍可以客观化自己的存在状态，始得重新琢磨“临暗”，这个客家人的时间语汇。国中时，我在国文课本遇到两个指涉白天向夜晚过渡的字词：“傍晚”、“黄昏”。为了方便理解，家乡的老师直接把它们等同于客家话中的“临暗”。但我从未被说服，总觉得“临暗”远比“傍晚”或“黄昏”细致、深刻，牵涉更多心理的层次。


“傍晚”或“黄昏”涵盖日落前后至夜晚将抵的这段时间，客家人将之细分成三段：太阳即将接地至落日后余烬染天，称为“临暗”；晖灭后天空呈现白茫的弥留状态，称为“暮麻”；最后微光消失，称为“断暗”。之后我们心甘情愿称之为“暗晡”的，就真的是晚上了。客家人对时光行移的敏感也表现在白天：天亮前是“临天光”，然后是“天光”，“朝晨”即清晨；普通话中上午至正午的这段时间，我们细分为“上昼”、“半当昼”及“当昼”。


1970年代是台湾农业生产的巅峰。莳禾、割稻及植烟、采烟是一年中最紧张的耕作时节。标准的作息是，“天光”前起身，父亲去牛舍与仓库款妥下田的农具与肥料，母亲则在厨房边煮早饭，边准备“半当昼”的工人点心。“临暗”，一家人陆续归巢。放学的孩子最早到家；小的负责生火煮洗澡水，大一点的帮忙带更小的孩子，上了中学的则帮祖母喂猪饲鸡，或替祖父打理牛舍。等到母亲下工，移驾厨房，全家人随即绕着晚饭打转，就像是一首摇滚乐曲子进了鼓与贝司后，所有的乐器自动与之合拍。厨房是所有空间的重心，母亲则使厨房发出节奏，全家人心神饱满地度过白天与黑夜的转换时刻。临暗是甜的，是协和的，是各种心情的收拢，所有事情的依归。


但我钝迟的脑筋逐渐明了：若是从农村的游子吟咏故乡，绝不会是清晨或午夜的故乡，而黄昏的故乡所联系着的，也通常是母亲，甚少是父亲或其他亲人。而在异乡或都市，少了母亲作为组织者，疲惫的临暗不再能产生重力场，心神耗弱的人儿不管自转或公转，均失却轴心，又怎能不漂忽在茫茫太虚中呢？


“临暗”这个古老的客家词汇，在都市产生了新的诗意，指引我理解现时的处境。


节选自 《我等就来唱山歌》/ 钟永丰 /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5/12





二〇一三年五月的一个周末下午，在渡口书店翻杂志，遇着这首。

许多年后，仍清晰回忆起那日从书店出来，雨水曳着风，巨鹿路两侧的白墙上树影斑驳，踉跄往乘地铁的地方走，淮海路，万盏灯火。其间，路过一个弄堂口，又迎上炒菜的油烟，三不时捱失神走志，心想真契合。回到家煮了口面，无人好问，吃饱了没。扑向眼前的温柔轮廓，我很快就能知晓它来自何处。在平静到失语的时刻，开始想家。

始得重新琢磨“临暗”，这个客家人的时间语汇。指引我理解彼时乃至之前的处境。后找来钟永丰的书，便是上文，是为荐。

今天的音频，亦适合在临暗听。大黄鸡的客家话朗读和生祥与瓦窑坑3的《临暗》搭在一起，“是协和的，是各种心情的收拢，所有事情的依归”，一如临暗。则名百般不舍，仍保留了六分钟，从一段口琴开始……


荐诗 / 萌萌酱（个人公众号:太阳下山）
2018/01/30

题图 / Marcus Wend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