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我们又在用冬青
编着装点节日的壁炉;
无声的积雪把大地镇住,
我们的圣诞夜静静降临。
冻住的大木段火花直爆,
没有一丝风掠过这地方,
但在郁郁沉沉的万物上,
有种失落之感悄悄笼罩。
像以往那些冬天里一样,
我们又玩起从前的游戏。
照艺术品摆出逼真姿势,
再加唱歌、跳舞和捉迷藏。
谁流露一点忧伤的征兆?
没有一滴泪,没痛苦痕迹——
悲痛啊,悲痛也能够消逝?
哀愁啊,哀愁也能够变少?
极度的抱憾哪,能够凋殒!
不;同一切难解心情相缠,
哀痛的深层联系仍不变,
但是因哀痛已久泪流尽。
作者 / [英国]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
翻译 / 飞白
In Memoriam A. H. H.: 78
Again at Christmas did we weave
The holly round the Christmas hearth;
The silent snow possess’d the earth,
And calmly fell our Christmas-eve:
The yule-clog sparkled keen with frost,
No wing of wind the region swept,
But over all things brooding slept
The quiet sense of something lost.
As in the winters left behind,
Again our ancient games had place,
The mimic picture’s breathing grace,
And dance and song and hoodman-blind.
Who show’d a token of distress?
No single tear, no mark of pain:
O sorrow, then can sorrow wane?
O grief, can grief be changed to less?
O last regret, regret can die!
No—mixt with all this mystic frame,
Her deep relations are the same,
But with long use her tears are dry.
Alfred,Lord Tennyson
一个晚上,有位朋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几百年后,她变成了一个天使,一个年轻又古老的天使。机缘巧合,她又回到这一个窗边。巡视一周后,她兀自发现,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和从前不再一样,”她对我说。
多么美好的说法:一切都没变,一切又都变了千百遭。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刹那,我反复在心中口中重述了好多遍。马不停蹄的变化,又很永恒的不变,这不就是生命最根蒂的一件事么?
时间翻云覆雨,但真的有那么一种如此确定的事物一直在场,一直常驻我心。就像刘卓辉在《岁月如歌》所写,“当世事再没完美 可远在岁月如歌中找你”
昨天平安夜,翻朋友圈,节日气氛还是很浓重,好像糟糕的、痛苦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一个是在圣诞树旁边的娃娃,朋友给他的女儿说了一堆幼稚的祝福。父亲或者女儿的生日竟然是这一天。我第一次在虚拟空间感受到孩子所能带来的美好。一个是朋友博然翻译的一首诗歌。诗歌是Ocean Vuong想象中的故国南越的圣诞节纪事。其中有一句非常震撼,“愿你的/每个圣诞都能下起雪,当路警/解开他的手枪皮套。 ” 震撼之后,发觉它原本很平常。
也许,最美好的祝福,正来自于那些残酷的事,譬如战争,又譬如死亡。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的这首悼念亡友的诗歌正是如此。
我把这首诗歌最后两行调换一下位置,以贴合我们的理解。沉湎在悲痛之中的我,苦苦把泪水流尽,让情感的宇宙变得稀薄、苍白。可是,在我本心之中,那个纤细的理解、那个吹拂的温暖,从来都没有消失,从来没有不在。与其说,痛苦耗尽了我们的精神,不如说,生命又再次发见了自己。哪有什么岁月如歌,不过是,我深深爱着你,怀念这一切。
像以往那些冬天里一样,
我们又玩起从前的游戏。
照艺术品摆出逼真姿势,
再加唱歌、跳舞和捉迷藏。
死去的阿瑟·亨利·哈勒姆(Arthur Henry Hallam)在这一个圣诞节,还是那般熟悉。我们一起畅谈欧洲局势,谈到西班牙,哈勒姆变得激情蓬勃,他说起了一次推翻西班牙的密谋,并邀请我一起向革命者表达支持。我们实地走访了一遭,一直穿越法国国土,抵达比利牛斯山区,我们对革命的前景感到失望。所幸,山区的景色扎根在我心中,并使我自如地编织古典诗歌的古朴叙述,甚至将其复活。
又到了圣诞节,我重新翻读了你给我写的评论长文。这是我第一次接受如此热情、细致的评论。它的题目叫,《论现代诗歌的特征和丁尼生的抒情诗》。多少次,我拿起这个书卷,激动如初。很遗憾,你无法同我的小妹缔结婚姻。若非如此,哈勒姆就不会做那趟旅行。上帝带走了一个多么伟岸、美好的灵魂。你死在维也纳,我们都为你痛哭。挚爱的友人,我勇敢的心,愿你在天堂也享受圣诞节的美轮美奂。透过厚厚的积雪、堆叠如山的礼物,你可听到世间的佳音:
圣诞节,我们又在用冬青
编着装点节日的壁炉;
无声的积雪把大地镇住,
我们的圣诞夜静静降临。
挚爱的哈勒姆,我用这一册《悼念集》(In Memoriam A. H. H.),用你与我共同的灵魂之路(The Way of the Soul),为你猝然的死亡,为你未完成的意愿,做了一块不朽的墓碑。我深深地悼念,悼念如你般玄妙、丰富的灵魂。我想人们定能从这些诗歌里,读到希望,那是你不曾逝去的风采,那是发自他们心底的光。
这是属于我们的133个瞬间,133段音乐,133种新生。在这133首为亡友定制的诗歌中,新的韵律发生了,丁尼生借此向我们传达了一个信念:人类必将新生。自然中无所不在的野蛮终将逝去,圣灵也不幸失落,唯有人类在创造中维系了这个宇宙。或者说,唯有爱,孕育了爱,播种了生命。就像丁尼生所说:
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也曾在一个基督降世的晚上祷告。“空气里充满了/少女般的音乐;/前面庭院里/那棵苹果树/点缀着繁花。//我试图赢得你回来,/这是写作的/核心。/〔……〕/花瓣似乎是/漂浮在明亮的草地上,/微微扑动,//你曾是怎样地无关紧要,/如此迅速地被变成了/一幅图像,一种气味——/你无处不在,你是/智慧和痛苦的来源。”
在圣诞的晚上,我终于把你迎回来,我的母体,我的精神。在跳动着的世界中,我与你一起赏院子里明亮的树枝、房间里盛宴的鲜美、亲爱的脸上的赐福。我知道你会很调皮,变成墙壁上的丑陋画像,但我会发现你,挽救你。我也明白,我会很局促,局促于一个尚未获得的身份,尚未抵达的想象,还好你没有放弃我,我知道。你会来到,我知道。在这个晚上,我的生命从未如此充盈,也从未如此灼灼其华。亲爱的,我看到你每日战斗的形象,看到你如此温暖倒在世界的怀里。
亲爱的,为什么我们的圣诞老人还没有来到?他是否还缩在克莱门特·克拉克·摩尔(Clement Clarke Moore)的诗句里?那个从不守时的圣尼古拉斯(St. Nicholas)。他的口哨声,“Now, Dasher! now, Dancer! now Prancer and Vixen!/On, Comet! on, Cupid! on, Donner and Blitzen!”摩尔说,圣诞老人的脸颊就像玫瑰,他的鼻子就像是樱桃,我们多久没有感受到类似比喻的魅力了?但今天,我们多么需要他,需要他的雪橇,需要他的口哨,“On, Comet! on, Cupid!”
你还记得,鲍勃·迪伦在十年前的圣诞专辑吗?《圣诞节在我心中》(Christmas In The Heart)。迪伦老了,不再尖锐,却像一个天使。对,天使,这是不同的。他和乐队天真浪漫的重复“一定是圣诞老人”(Must be Santa):
Reindeer sleigh – come our way
Ho-ho-ho – cherry nose
Cap on head – suit that’s red
Special night – beard that’s white
Must be Santa, must be Santa
Must be Santa, Santa Claus
我还回忆起,我们一起去资料馆看《芬妮与亚历山大》。那个中产家庭,一家团圆,庆祝耶稣的诞生,新的一年的来临。散场后,我们都认识到,这个世界还有如此鲜艳、圣洁、惊骇的一面,我们都第一次知道。对,还有时间永流逝,时间永不再。但是,亲爱的,我们就是盛筵本身,我们永远流逝,永远不变。
这是我们的节日,亲爱的,我们的诞生之日。我们曾一起见证,我们将一起见证。
亲爱的读者,亲爱的亲爱,最后的最后,✨圣诞🎄快乐🎁。
以詹姆斯·梅利尔(James Merrill)这首图像诗,以就在眼前的新世界,祝福你,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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