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辈复凋零。
我,我,我不是那个有意避开朋友们,为了单独混在队伍中找消失感的那个黑衣人。
虽然我黑衣黑裤黑布鞋,但我为你保留了雪白的袜子,只有走起来才看得见。
虽然你不能走了。
来之前我就想好了,
我不想被我的朋友们看见我在掉眼泪。
在朋友面前哭,既害羞,又懦弱。
以前有过,但这次我想要给自己一个坚定的交代。
看看,周围都是陌生人,多好啊,
我哭笑自如,也由人哭笑,
多酷啊!
而一群互不相识的人在互不相识的地方各自冷冷地哭着各自的哭,
简直太酷了!
据说这世界本来就冷酷。
我甚至还是那个你说的土鳖,满身重庆山沟沟里你熟悉的那种混沌腥骚湿热的土气,
要在这么庄严肃穆而洁净的殿堂里来表达崇高的哀思,
老友,你究竟要我演哪一出啊?
你看,我,我,我今天手里什么也没拿。
我不是匆忙,更不是粗疏,我以为
他们手里拿的那支美丽的白玫瑰应该献给爱情。
而男人之间需要的是神秘的友谊和古老的敌意。
想想,要不是不让我进告别之门,
我连左胸的白色绢花都不愿戴呢。
其实,我想拿一截海浪,因为住在岛上,周围全是浪,浪,
浪与浪之间全是互问与互否。
要不就回老家抱来一束摇着白头的芭茅?
因命贱而满山满坡地自生不灭。
但你喜欢水煮鱼,最喜欢皮肤下游来一大群座头鯨。
当然,我昨天有意穿了件海魂衫来自恋,
上面的波纹,那是1991年山里娃对海子妹情窦初开的婉转。
但我今天的黑色体恤上印了个纽约街头早逝的混不吝涂在墙上的空心人,
他手里举着玩具般天真的,
一颗空心。
我,我,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仪式。
我完全是个新手。手多数时间不是抱在胸前,就是插在裤袋。
除了伤心,我什么都不懂做。什么也帮不上忙。
甚至伤心,我也不知道我的程度够不够。
我没想过又要你来帮忙。
不像你天赋满满,小诗在手,小酒在口,小舌头转动词语的浑天仪。
但我不笨,什么都得学,记得你曾经说我是什么什么王。
我知道我只是有点慢,虽然我早已回过神来,但魂还在脑回沟那边打转。
我不喜欢参加这样的活动。对于我这样的屁民来说,
死如果不是羞耻,至少也是隐私。
最大的。
唯一的。
我怕我来侵犯了一个人应该葆有的元贞和宁静。
但我知道你其实比我更爱热闹啊,也许你是我所有朋友中最热爱生活的那一个。
这两天,我混吃混喝,爱生爱活,我来帝都了,
但你为什么就离开了呢?
上了台阶,进入厅堂,五人一排,三次鞠躬,绕堂一圈。
然后,
出门就是告别。
最后我也没有看你最后的样子。
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堂璧正中镜框里的那张戴眼镜的照片上。
太熟悉了,
因为你总是给我们留下那么多要么惊诧莫名要么毫不在乎还略微搞笑的标准动作,
有的已成了不言而笑的表情包。
但今天你在照片上的笑一点都不好笑。你说,
“还是要写哟,要写哟。
不写啷个办哟…… ”
二十年前是我在说你在记,
这次却是你在说我在写。
这些年,诗都写得少了。
诗太难了。
诗遇到了困难。
人和世界都不是理由。
与其说诗除了教我们如何更好地生活,不如说是在教我们如何更好地毁掉更好的生活。
我能说什么呢?
继续吧!
沉默,每小时17海里的沉默。
2021年8月30日,海口湾
注
1、“皮肤下游来一群座头鯨”出自胡续冬诗《座头鯨》。
2、“小在手,小在口”、“词语的浑天仪”出自胡续冬诗《诗歌的债》。
3、“1991年,那是山里娃对海妹情窦初开的婉转”参看胡续冬诗《海魂衫》。
4、“还是要写哟,要写的,不写啷个办哟……”出自胡续冬诗《诗歌的债》。
5、“沉默,每小时17海里的沉默”出自胡续冬诗《一个在海滩上朗诵的男人》。
作者 / 蒋浩
诗人胡续冬猝然离世,让人悲伤,很多朋友纷纷写诗悼念。今天,我们选取胡续冬生前好友,也是诗歌同道的蒋浩的一首诗,作为代表,再次表达我们的伤悼之情。
胡续冬的一生有太多的面向,他不仅仅是一个诗人,还是学者、翻译家、专栏作家、青年DVD迷影文化的祖师级人物、北大校园文化的代表。在他身上,投射和凝聚了太多不同领域和圈层的人们的情感,所以他的去世才会影响如此巨大,不同圈层不同领域的人彼此陌生,但都为同一个人的逝世而伤心。
胡续冬一生专注于诗歌写作、文学教育和学生培养,生活非常朴素。由于他家庭负担较重,又是家中独子,他的英年早逝,不仅使得其著作很多未及整理出版,而且照顾妻女(女儿8岁)、赡养父母的心愿也无法达成。
为此,湖北省北京大学校友会在湖北省慈善总会项下发起设立的、具有公开募集资格的“北大校友公益基金”,特设“续冬计划——胡旭东老师专项基金”,用于:
本基金面向全国募集,如果您是胡续冬的朋友、同行、学生、读者,或其他关心胡续冬及其家人的爱心人士,并且自愿为以上事项伸出援手,可将钱款汇入以下账户。基金捐助详情请点击:
第3093夜
近期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