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

孩子们在秘密中生长。他们把自己藏在房屋深黑隐秘之处，只为变成野猫和白桦。

一天，当你漫不经心地看着畜群披着暮尘踱回牲圈，一个孩子，最漂亮的那个，蹑手蹑脚地走近你，对你耳语说：“我爱你，我要在草垛那里等你”。

你感到浑身战栗，转身找到你的霰弹枪；在这天余下的时间里，你一直在射击乌鸦、渡鸦，寒鸦——无穷无尽的，黑色的鸟。

作者 / [葡萄牙] 埃乌热尼奥·德·安德拉德
翻译 / 光诸据Atsuro Riley的英译本转译，小鳜鱼校译

The Children

Children grow in secret. They hide themselves in the depths and darker reaches of the house to become wild cats, white birches.

One day when you’re only half-watching the herd as it straggles back in with the afternoon dust, one child, the prettiest of them all, comes close and rises up on tiptoe to whisper I love you, I’ll be waiting for you in the hay.

Shaking some, you go to find your shotgun; you spend what’s left of the day firing at rooks and jackdaws, uncountable at this hour, and crows.

Engenio de andrade

我经常写相当长的荐诗，原因就是我选的基本都是具有点可以分析的诗。然而当我看见这首诗，我就决定选它，因为它根本就没法分析。

没有主题，没有意象，没有隐喻，没有结构，没有转折，没有典故，没有引用——《孩子们》打破了多数人对于诗歌价值的所有预设。但它绝不是一首难懂的诗，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感觉到它巨大的冲击力。这种冲击力来自它所体现的强大戏剧性，以及固有的悬念。诗人抽取了给出了几条线索，几个瞬间，让人感觉到其中包含着一个复杂，完整的故事。短短三行字，迅速地调动起读者的热情和想像力，让他们的脑神经驱动着浑身的血液运转起来。

这首诗让我第一想到的东西就是预告片。卢米埃尔兄弟拍出最初的电影时，根本不能相信如果转换场景的话观众还能理解银幕上发生的事情，而现在把看起来完全不相关的镜头剪在一起的预告片已经大行其道。西方诗歌曾经非常讲究语法和逻辑，威廉斯学中国的马致远把东西单摆浮搁放在一起，写出“红色手推车在白鸡近旁”引发了巨大惊喜。今天，我们看到《孩子们》走得更远，不但形象单摆浮搁，而且这些形象对应的时间也是不连续的。《孩子们》最令人震惊的地方是它的“现时性”，这种“现时性”和很多经典都具有的“自在性”不同。“自在性”是超越时间的，它像一个石球，悬浮在时空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造出来的；而“现时性”则给人“它就是刚刚写出的”那种感觉。《孩子们》就好像写在一个墨迹未干的本子上，你在还沾着比萨油迹的桌面上发现它，而主人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这引起我对原作者安德拉德的兴趣。“poetryfoundation”网站上对安德拉德的介绍是：受超现实思想、古希腊诗歌，日本俳句的影影响，安德拉德写出了简约而又坚实，富于韵律感的诗歌，以原始犀利的准确性歌颂肉体和自然世界。可以看出，《孩子们》或许受到了超现实主义、葡萄牙诗歌歌颂自然和乡村生活的传统，西方神话，以及日本俳句的影响，但它更像是当代魔幻文化符号的集大成之作。

然而，安德拉德生于1923年，在2005年已经去世，《孩子们》写于何年无据可查。不能不说，《孩子们》的“现实性”并非因为它应景，而是诗人独特天才的产物。

什么是诗歌？对于这个问题，我给出的答案是：诗歌是语言的极致。在语言的各个方向，都可以找到诗，它让人能写出几十万字的分析文章，或者让人说不出一个字。我愿意用《孩子们》作为这个定义的一个佐证，就像我曾经提供的很多佐证一样。

荐诗 / 光诸
2013/12/02

题图油画 / Mark Ryd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