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作者 / [唐] 杜甫

拜访少年时代的友人，总是有一种时间旅行的感觉。长久的人生沉浮寥落，被一次次卷入到种种事端和境遇中，长年的天各一方，和自己不得抽身也没有心力的种种状态，在见到友人的一瞬间，即使还没怎么说话，心底也早已和盘托出，而友人话不多，家里摆上宴席，雨夜割下的春韭又嫩又长，掺着黄米的热饭冒着热气。

几十年光景，变迁，生死，都一杯一杯的喝进去了。还能看见儿时的初心、志趣理想，而几十年过去了，仍然在挣扎、彷徨，朋友们多已经逝去，留下你我，今天，也算是个好日子吧。可是相逢短暂。明天我们就又要回到人世的洪流中茫茫漂流了。

几番努力也没形容出老杜的顿挫，形容两人多年不见的无奈:“动如参与商”，仿佛是两个日日夜夜错开的星星，被巨大的时间空间人伦政治的轨道，给硬生生拉开来去，仿佛冥冥中宇宙的具有这样大的悲剧力量。而“仿旧半为鬼”一句道出安史之乱几年来的阴森，对眼前能看到友人的那份珍重，言辞凿凿。

第一次在人的交流中接触这首诗的时候，刚大病一场，在朋友家卧病休息一个月，准备离开，我走了那天晚上，他给我发了最后两句。

那时候，对世态人心刚有了解和失望，也着实为个人的境遇担忧，不算五内郁结，但还是深深地把自己投射进去了。从原始社会到现代文明，人的寿命越来越长，而附加的痛苦却越来越多，我们说不清楚政治、征伐、党派的纠葛，却能看到痛苦本身来自至纯至净的心。杜甫写了很多赠诗，每一首背后都有着动人和深刻的友谊。有无尽趋向于这种友谊，也是幸事。

如果，有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即使在很远的地方，即使不能常常见面，但他了解你的期待、痛苦、坚持和心酸，他和你像遥远的却连在一起的结构一样，期待着相逢时拼接，共同体谅和面对，也是值得满足的吧。

所以今天喝杯酒吧。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荐诗 / 白洁如
2015/10/30

题图 / Ito Ryoic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