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猫

你的两只猫蹲着，有纹章的斯芬克斯，流露出那种
沙漠般的淡漠，那种“你以为你是谁啊”的平静，
它们站起身，悠闲地迈开大步，离开你的触摸，
只是等你。为了被一只胳膊轻抱，
肚腹上翻，为了被一把刷子轻抚
从它们的软毛拖出芒刺，双眼眯缝
在迷醉中。一月的太阳涂抹它的香膏
在大地上翻的腹部上，影子总是塑出
它们形状，一再塑出它们。浪花扩散迎迓。
接受它。看浪花会如何迸裂
像一只猫爬上一面墙，
抓牢，滑下，放弃；看开始时，它的爪子
如何钩着，然后飞快地滑落
变成花边滚动的泡沫。就是这颗心，在回家，
试图抓牢它远离的一切，
盐腌的事物如何只增加它的干渴。

作者 / [圣卢西亚] 德里克·沃尔科特姆
翻译 / 程一身
选自 / 《白鹭》，广西人民出版社

Your two cats squat, heraldic sphinxes, with such
desert indifference, such “who-the-hell-are-you?” calm,
they rise and stride away leisurely from your touch,
waiting for you only. To be cradled in one arm,
belly turned upward to be stroked by a brush
tugging burrs from their fur, eyes slitted
in ecstacy. The January sun spreads its balm
on earth’s upturned belly, shadows that have always fitted
their shapes, re-fit them. Breakers spread welcome.
Accept it. Watch how spray will burst
like a cat scrambling up the side of a wall,
gripping, sliding, surrendering; how, at first,
its claws hook then slip with a quickening fall
to the lace-rocked foam. That is the heart, coming home,
trying to fasten on everything it moved from,
how salted things only increase its thirst.

Derek Walcott

沃尔科特的混血是多重意义上的。在他的诗歌作品中，这种多重意义上的混血，全方位地渗漏出他的基因密码，几乎不能再多。先不说他的父母都是黑白混血，让人马上想到斑纹驳杂，但事实上他是一个“红皮肤的黑人”。沃尔科特是黑人吗？不是，他是欧洲人吗？是非洲人吗？是印第安人吗？都不是，他是所有这些人，不断地拼贴，破裂，颠覆，杂糅，甚至包括他作为画家和戏剧家的手艺，最终都作为复杂的基因密码，编织在他的作品中，完成了不仅语言和诗艺术上的超越，最终成为一个“或是无名小卒，或是整个国度”的存在。

这首诗选自《白鹭》，这本诗集里绝大部分诗歌都没有标题，这是其中第二首，标题为译者所加。

读多了沃尔科特的诗，你或许会觉得这首是个意外的反差，他竟然剥离了沃尔科特绝大部分诗作中常见的历史、政治、人类学迷思以及耀眼的加勒比风景，转身成为一个条纹斑驳的斯芬克斯。这是一种意外的平静。大家都知道，纯种的斯芬克斯猫，长得极其像某种古怪的精灵，这种猫不但形象古怪地十分讨人迷恋，而且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和平主义者，跟任何其他种族的猫，都能和平共处而无攻击性。我们熟知的另一个斯芬克斯，则是希腊神话中那个以谜语而著称的怪兽。

两只淡漠的斯芬克斯，以一种物我两忘的平静，等待一只胳膊轻轻抱起，在芒刺中迷醉，在大地上翻的腹部，两只谜一样的幽灵被光影一再“塑出它们”，似乎要直逼谜底了。紧接着便是浪花作为那只期待中的胳膊，扩散，接受它。

但就在此刻，它们却转为非猫，已经变换成浪花生死疲劳的折腾与泡沫，这是两只斯芬克斯在玩幻术？一边是柔软鲜活的自在、淡漠、平静、令人迷醉的存在，一边却是试图对现实“抓牢，滑下，放弃”——一切试图把握的努力和无法把握的徒劳。

说得很明白，在斯芬克斯猫柔顺温和的皮毛下，真正要说话的是“变成花边滚动的泡沫的“这颗心”，这颗“在回家”的心，一直“试图抓牢它远离的一切”。

至此，斯芬克斯猫是谁？

在沃尔科特的很多诗作中，盐，作为加勒比海的永久之咸，高频率出现，然而在此诗中，“盐腌的事物”，却让很多对自己年龄高度警惕的人，心脏一阵痉挛。我们知道，盐腌的事物，正在失去它原有的水分和活力，它在失去时间，失去一切。时间之盐，因此只能增加生命干渴。另一方面，斯芬克斯，也成为生死之谜。

荐诗 / 阎海东
2016/0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