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
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听凭那神秘的力量
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尔盖
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
地方，在这青藏高原上的
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
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
这时河汉无声，鸟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
马群忘记了飞翔
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
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
我成为某个人，某间
点着油灯的陋室
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
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
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作者 / 西川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是西川八十年代抒情诗时期的名作。今天重读，我突然产生莫名好奇：在哈尔盖，让这个来自北京的年青诗人放大了胆子但却屏住呼吸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首先得知道哈尔盖在哪儿。行政区划上，哈尔盖镇属于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刚察县；地理上，哈尔盖南临青海湖，北隔默勒河与祁连县相望。在许多诗歌评论和旅游攻略里，哈尔盖都被当做一座边陲小镇。异域风情的名字和小镇面貌，确实可以满足关于边陲小镇的布尔乔亚式想象。而在八十年代，边陲小镇、文明边缘的氛围很容易激发诗人关于彼岸和远方的激情。借重本土的传说、西来的潮流，青藏高原成为无数向往精神彼岸者的朝圣之地。长居的昌耀、东来的海子，都在青海这座高地上留下关于远方和彼岸的动人诗句。

那么，西川所说的神秘，所为之仪式感爆棚乃至屏住呼吸浑身颤抖的东西，就是文明边陲对于彼岸想像的满足吗？

我想，有一个事实被忽略了。在网络地图上搜索，从哈尔盖一路向东到北京，不足一千九百公里，而从哈尔盖向西到几乎同纬度的喀什，还要三千多公里。如果哈尔盖是边陲，那么我们该怎样理解哈尔盖向西纵深三千多公里的土地？

青海虽属藏文化区，但长久多民族杂居。围绕着清澈而广阔的青海湖，生活着藏族、蒙古族、回族、土族、撒拉族等等数十个民族。汉藏蒙回等不同文明在此处长久地碰撞融合。譬如这小镇哈尔盖，隶属海北藏族自治州，然而“哈尔盖”一词却源自蒙古某部族之名。哈尔盖固然是汉文明的边陲，可同样也是藏文明的边陲。

把哈尔盖想像为边陲小镇，是因为我们难免从汉文明的主体视角来想像中国和世界。然而在被拉铁摩尔称为“内陆亚洲”的广袤区域，在那纵深三千公里的“边陲”土地上，铺展着倔强而与众不同的文明面目，发生着扣人心弦的文明碰撞。正是在此意义上，哈尔盖，或整个青海，具有无比特别的意义，显示出神秘而又生机勃勃的力量。哈尔盖，是彼岸，又是彼岸的彼岸，它是边陲，然而却被每一种伟大文明紧紧地围绕。

西川在面对哈尔盖的态度特别值得琢磨：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这很容易被理解为东方主义视角：将异文明美化神秘化，从而满足西方文明对他者的想像。可是不能不承认的是，这种对他者无意地赋魅却也往往伴随着人道的敬畏和平等相待的道德姿态。

我当然知道，在如今的族群冲突和宗教矛盾中，靠给他者赋魅，靠道敬畏之心和道德姿态，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但一想到在二三十年前，在旅游业将不同族群撕裂为消费者和服务者之前，这些做法仍然那么有效，我就想大哭一场。

荐诗 / 脱脱不花
2016/0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