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江南的人,来江北作客

640-225绝句四则

凄凉的侧向西去,落日的金车

黄叶繁响着依次从枝上扭脱

几日来不肯举手拂一拂尘镜

怕看深秋的痕迹在额上增多

仍然等待着东风吹送下暮潮

陌生的门前几次停驻过兰桡

江南一夜的春雨,乌桕千万树

你家是对着秦淮第几座长桥

 

断肠于深春一曲鹧鸪的声音

落花辞枝后羞见故山的平林

我本是江南的人来江北作客

不忍想家乡此时寒雨正纷纷

柳叶如双眉微颦弯弯的下垂

迎风的柳枝比拟你细的腰围

你的颜面如十里台城的柳色

使人为六朝金粉兴今昔之悲

作者 / 吴兴华

*注:《绝句》组诗散见于1940年代《燕京文学》《新语》等杂志,今所选四则,标题、顺序为编者所加。

 

1946年,为规劝以写诗为志业的青年,吴兴华援引了《战国策》“北辕适楚”的典故:一位路人倚仗自己马好粮足、车夫善御,天真地相信即使向北方行驶,亦能抵达位于南方的楚国。诗人借季梁之口,批评以新诗为模仿对象的青年,犯下了背道而驰的错误:

“就算有好些人觉得只有卞之琳 / 能写像样的诗歌,何其芳也不错; / 这样子描头画角几世才能脱身, / 伟人的跟班还不如小首领好作。”

“要还想一味给新体诗作奴隶, / 认为他们是典雅和美的试金石, / 那我就要说:赴楚竟有往北走,…… / 我似乎知道有更笨的笨人。”(《北辕适楚,或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劝告》)

那么,哪条路才是诗人首肯的正途?即便是遭到揶揄的卞之琳,也不得不承认:受艾略特影响的吴兴华,成功地走向了中国传统。以“绝句”为题的组诗,正是吴兴华有意“化古”的诗体实验,除了风格和意境的“拟古”外,诗人还发明了“一句五拍”的节奏。不妨把每句依词组划分为五个“音步”来朗读,体验一下诗人无节奏不成诗的“格律洁癖”。

然而,对于这些“新体绝句”而言,“传统”虽然是最易辨识的面貌,却也成了最难解读的壁垒。学养颇深的张芝联就曾取笑过诗人,“你的诗将来除非自己注,自己批,才会流行”。诗中这些古典、雅艳的风景之下,似乎藏着隐隐的腹语。诗人是否还有未尽之言?

“你的颜面如十里台城的柳色,/使人为六朝金粉兴今昔之悲”,这句化用自晚唐诗人韦庄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或许还应提及《世说新语》中,来自六朝现场的一则典故。西晋覆国后,大批文士南渡偏安,每至闲暇,相聚新亭之地,赏花宴饮。座中遗臣周顗因而喟叹,眼前风景虽与昔日无异,但江山却早已易主,闻者皆相视流涕,唯有王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如此,便可感知诗人兴起的“今昔之悲”:台城葱郁依旧的柳色,对照出了世事的变幻不测。这种隐微在山水粉黛之下的历史的沉重,被上述典故概括为“风景不殊”。

1940年代,写下这组“新体绝句”的吴兴华,正侨寓于战争低气压笼罩的北平。1941年底珍珠港事变后,沦陷北平的“孤岛”燕京大学惨遭遣散,秉持气节的诗人在失去理想的学园后,饱尝了饥寒贫病、妹死亲散的挫折。“座中亦有江南客, 莫向春风唱鹧鸪”(郑谷《席上贻歌者》),祖籍江浙、却“来江北作客”的诗人,借着从古典诗飞来的鹧鸪,找寻到了更适于寄托乡思国愁的悠久的体裁。

所以,诗人走向“传统”,或者还夹缠着一段不透明的心史。1966年,曾被划为“右派”的吴兴华被勒令劳改,在由红卫兵灌下污水和暴力踢打后,诗人含冤离世。或者,诗人早已从“传统”中洞察了己身无法逆转的宿命,在1951年写给挚友宋淇的信中,吴兴华摘引了他所见旧诗领域内最悲哀的绝句(改自王安石《凤凰山》其二):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当开元天宝时,

斗鸡走狗过一生,天地兴亡两不知。

荐诗 / 曲木南

2016/10/25

 

题图 / 仇英《赤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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