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落

幸存者
用野蜂蜜
在早先的坟墓中
哺育
涂抹着防腐剂的睡眠
而流亡的脉搏
将枣子酒
斟入秘密的
蜂巢中。

在夜的黑水晶里
封禁着
尽情舞蹈后的胡蜂
躺卧在痉挛中——

但是你，
但是你，
我将如何哺育你？

爱情跳过
所有出自尘埃的里程碑，
就像在疼痛中
被斩首的太阳
只追寻日落。

我以我的日落
哺育你——

作者 / [德国] 奈莉·萨克斯
翻译 / 肖蕊

UNTERGÄNGE

Mit Wildhonig
die Hinterbliebenen
nährten
in frühen Gräbern
einbalsamierten Schlaf
und ausgewanderte Pulse
gossen Dattelwein
in die Bienenwabe
der Geheimnisse.

Im schwarzen Kristall der Nacht
die eingeschlossene Wespe
der ausgetanzten Zeit
im Starrkrampf lag –

Aber du,
aber du,
wie nähre ich dich?

Alle Meilensteine aus Staub
überspringt die Liebe,
wie die geköpfte Sonne
im Schmerz
nur Untergang suchend.

Mit meinem Untergang
nähre ich dich –

Nelly Sachs

189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人奈莉·萨克斯生于柏林一个犹太家庭。少女时期的奈莉·萨克斯相貌美丽，家境优渥，她学习舞蹈与音乐，志愿成为一名舞蹈家，后来又对写作产生浓厚兴趣，开始创作诗歌、小说和戏剧。

在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初恋之后，奈莉·萨克斯终身未嫁。1931年，深爱的父亲去世，家境随之中落。1933年纳粹上台后，奈莉·萨克斯在反犹主义的恐怖中煎熬了七年之久，多次被盖世太保审问。1940年，她与母亲在朋友的帮助下逃离德国，来到了瑞典斯德哥尔摩，在那里一直生活到1970年病逝。

虽然逃离了集中营与屠杀，奈莉·萨克斯却从未将自己置于犹太人的苦难遭遇之外，而是在写作与生活中以多重身份承担了种族清洗和大屠杀的痛苦——她在她的诗歌中诉说着、追问着犹太民族的命运与历史，为她的同胞吟唱着承袭自旧约圣经时代的无尽哀歌。在诗歌中，她是幸存者，是流亡者，亦是受难者；她既是生者，也是死者。

与她的忘年好友保罗·策兰一样，战后，奈莉·萨克斯深受精神疾病之困，多次因精神状况住院疗养。也许，对于在生命中不断书写二十世纪人类最大伤口的诗人来说，这是他们唯一的宿命吧——毕竟只有一点点野蜜，如何能喂养死者？毕竟太阳已被斩首，不可逆转地跌入了日落，而见证这一切的诗人唯以困厄，以痛苦，以死亡哺育所有苦难中的人们。

最后，我想多说一句关于翻译的话：其实，连同题目在内，诗中共有三个“Untergang”，除了“被斩首的太阳”那处应该翻译为“日落”之外，其余两个Untergang从语义的角度本是“毁灭”或“沉没”之意。翻译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将三处都统一成了“日落”，这样处理当然是想让中文读者知道原文中三处是同一个单词，但是更多地是希望能更加诗性地表达苦难中人的感受与思索。诚实地说，我并不清楚这样是否已经越过了译者的界限，但我还是想借此表达自己作为译者的一份温柔，因为在阅读与翻译奈莉·萨克斯的过程中，我已深深感受到诗人在苦难面前的温柔——是的，在犹太人巨大的苦难命运与悲哀历史面前，她书写，她控诉，她痛苦，她悲歌，但是她绝少仇恨与报复，而是在诗歌中寻找着一种力量，这力量比仇恨更强大，比苦难更久远。

荐诗 / 肖蕊
2019/08/02
第2333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