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André Brasilier
莫以今时宠,
难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
不共楚王言。
作者 / [唐朝] 王维
形容妇女到达极限的那种美,是“倾国倾城”的美。何谓倾城?海伦是也。她倾了迈锡尼王国的特洛伊城。何谓倾国?息夫人是也。这位谦逊的美人原不乐意做那样的事,可是她的美强迫她不得不做了那样的事。
息夫人传闻千年的多角恋情是这样的:
她是一个小国家陈国的国君陈庄公的女儿,嫁给了另一个小国家息国的国君,所以历史上都叫她息妫。她因丈夫得了这个名字,她丈夫的名字也是因她而得,他的庙号是“息哀侯”,——亡国之君都叫这个。可见息国因她而亡了。还有一位哀侯,是蔡哀侯,蔡国也是因她而亡的。
先是她在省亲时,路过蔡国,她的姐姐嫁在那里。她的美令蔡侯顿生非分之想。息夫人回国时,对息侯诉说蔡侯的不轨,息侯很气——他爱他的夫人。倒霉的息侯想了个法子,去跟楚文王讲,请你假装来攻打我,我向蔡国求援,蔡国的军队在我这里的时候,你就可以趁虚灭了蔡国了。啊,没有比这个更馊的主意了,蔡侯肯来救他,那是把他当兄弟。人家把你当兄弟,你却去灭人家的国,岂有此理啊?楚王听了这主意,楚王想,既然如此,我就别客气了吧。于是就照他说的,把蔡国灭了。
那个倒霉的蔡侯被俘虏到楚国,楚王大概也对他的行径有所风闻吧,像这种男人,灭了人家总不会忘记奚落人家,于是便去问: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连你的妻妹都下手?
“大王有所不知啊!我的那个妻妹,……要是您见了,您就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情不自禁了。我何尝不知道,老婆的妹妹、兄弟的老婆,都是碰不得的人……可是这世上的男人,只要见到息夫人,谁能控制自己呢?大王您也做不到!不信的话,您去息国看看?”
于是楚文王又想啊,他这是劝我去灭他兄弟啊,既然如此,我这还客气什么呢?就去攻打息国,把息国灭了,把息夫人抢了过来。这一对倒霉催的年轻人,身为连襟和兄弟,就这么在楚国相逢了。
这是一个不成熟的男人们造成的悲剧。悲剧的结局是把息夫人送到了楚宫。楚文王给她建造了桃花宫,可是她看桃花的时候,却是愁眉泪眼。其实,像桃花这种花,怎么能让人快乐得起来呢?它单薄而憔悴,只是有一些很快消亡的红艳,被性感浸透骨髓。而楚宫这样的地方,“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楚国最宜爱情的生长,而爱情的对象,就应当是这样一位倾国的美人。正如那个倒霉的蔡哀侯所预言,楚文王的确不能控制地爱上了她,是真的爱,非常非常爱,他让她生了两个孩子,并且这两个孩子后来先后都继承过楚国的王位。
但是我们没有记住楚宫的爱情,我们记住了息夫人的不快乐。据说她在楚王身边三年不言,在这三年的嘿然沉默当中,她在想什么呢?
既然倾了人家的国,让两位国君都成哀侯,自己一定是有错的。也许她在不言不语当中想着自己的错处。杜牧就是这么想的,他说:“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他说:息国的灭亡难道不是都怪你吗?你装哭什么,你怎么不去死啊?还有比杜牧更煞风景的人吗。在她的默默无言当中有两场爱情的落空:她不能得到她的故夫,楚文王不能得到她。得不到的才永远相思,真正不朽的爱情不都是落空的爱情吗?
所以有桃花夫人的楚宫,真正成了令人黯然销魂的爱情的发生地和纪念处。
所以王维这首短短的诗,倒是写尽了这件事的曲折委婉:今时宠是楚王的眷爱,旧时恩是她自己与几乎永远见不到的深爱的男人,曾经一同度过的年轻、柔软、相爱的时光。她的眼泪宣告了楚王爱情的失败。她的不言不语当中,潜藏着一座为了相思而永存记忆中的旧城。
但是王维这首诗的背后,其实是另有一个发生在诗人身边的故事,是唐玄宗的哥哥宁王艳羡饼师妻子的美貌并强娶之的故事,且听我慢慢道来……
尤家第五个女儿小青,由她的二姨姥说媒,父母做主,嫁给了姜家的二郎。二郎在宁王宅左卖饼,祖屋虽小,可以容身,生意照顾整条街,宁王宅里的仆役随从亦不时下顾。
新婚当夕,小青见到一位长身的青年,岁数与她仿佛,相貌说不上英俊,但绝不丑。他轻轻帮她提着裙子,给她端来盥洗的热水,他的手触到她的裸脚,令她含羞,红到脖子上去。他认真地把他俩的衣物叠好,帮她卸去钗环,才开始同她修习起人生必做的功课。他俩都是头一回,他的知识来源于头一晚他兄长的传授,——他特地去问跟女人相处的注意事项,他哥哥连这个一同说了出来
三天后,小青换上干净的家常衣服,在二郎身边卖起了饼。发面、揉面、刷油、调馅、上锅,全都不消她插手,她丈夫做的饼,在这方圆几百里还找不出第二家!她要做的只是把热腾腾的饼用荷叶包起来,递到前来买饼的人手中,再接过他们拿来的铜钱。
如果是宁王家的食盒,往往意味着一注小生意。一百枚桂花糖饼,一百枚茶油千层饼,一百枚外酥里嫩蟹壳黄,……他的丈夫四更天就开始忙活,准备宁王家的早餐,小青自然也不能闲着,尽管二郎再三同她说,让她多睡会儿。
“宁王家到底有几口人?”小青看着那摞成小山的饼,好奇地发问。
“宁王是皇帝的哥哥,本来是要做皇帝的,他不想做,就让给他的弟弟三郎做了。所以现在普天下,除了皇上,就数宁王大。他家里的人口数也数不清,你看那大宅第,从这条街上宕开,一直连到那边的兴庆宫。他家里小老婆有好几十个,都是从他家唱的人里面选出来的,个个都是绝色。不过,听说都不如你美。”
“瞎说。”小青红了脸。
“不是我瞎说,是昨日来我家送食盒的李万说的,李万是宁王的贴身,他说得还能有错?”
小青被抬进宁王府的当天夜里,就被宁王近了身。原来是一个半老的胖子,脱去绮罗,露出垂坠的肚腹。他对她做的那些,她从未经历过,更未经历过有人在旁侍候观看,一夜之间,惊怒疑惧,莫可名状。连着三天宁王都来。渐渐地成了隔天来。又渐渐地三四天一次。白天有若干人围着她,向她恭喜,说她是宁王最宠幸的姬妾。还有若干绮罗美人来看她,口中说着倒要看看这个从饼师手里买来的到底怎样。
“你还记得那个卖饼的吗?”一天深夜,宁王问。小青不答。宁王连问,小青依然一言不发。宁王诧异地笑了起来。几天后,在那照烧高烛的宴会厅中,来了十几个当时有名的文人骚客。小青盛妆陪侍在侧,听他们联吟诗句。突然有新的人进来了,走到宁王面前。小青无意中抬头,看见了她的故夫。
他还是那样干净整洁,穿着布做的衣服,脸庞儿匀整。他也看到了小青,与她四目相对。两行眼泪从小青脸上快速滑落下来,接着有更多眼泪,收也收不住。她想问他最近好吗,是否又娶了新的人。他大概一定娶了新的人了,那新的人,替她享受着在他身边的幸福,接受他殷勤诚恳的爱情,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想到这个,她莫名恨他,尽管从前他们商量过,就是不看在千两黄金和一处宅院面上,他俩也无论如何不敢得罪宁王。但是他怎么可以在她离开之后,气色如此之好,还吃得有些胖了呢?小青这样想着的时候,宁王已经喊了所有的文士,层层矗立在她面前,观瞻她脸上的泪水。
当时王维就在这群文士之中,于是写下这样一首诗,以息夫人事讽宁王。这件事跟倾国倾城的桃花夫人的事,还真是有几分相似。真的诗人赞美美人心中的爱情,他们认定了息夫人这一生思念的对象是哀侯。
荐诗 / 刘丽朵
2019/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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