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准备入睡,梦境却开始密谋

 

题图 / Tom Hammick题图 / Tom Hammick

站着入眠

当我们躺下入眠,世界偏离一半
转过黑暗的九十度,
书桌躺在墙壁上
白日里斜卧的思想
上升,当别的事物下降,
起立制造一片枝繁叶茂的森林。

梦境的装甲车,密谋让我们去做
那么多危险的事,
在它的边缘发出突突声
全副伪装,随时准备涉过
最湍急的溪流,或爬上剥落的
页岩的矿层,当杯盘与礼服窸窣作响。

——通过炮塔的缝隙,我们看见碎砾和卵石
躺在铆合的侧翼下
躺在绿森林的地板上,
像那些聪明的孩子白天放在门旁
方便夜间跟踪的记号
至少,有一晚是这样;驾着丑陋的坦克

我们通宵追击。有时它们消失不见,
在青苔中溶解,
有时我们追得太快
把它们碾碎。多么愚蠢,我们
彻夜驾驶直至破晓
却连房屋的影子也没找到。

作者 / [美国]伊丽莎白·毕肖普
翻译 / 包慧怡
选自/《唯有孤独恒常如新》,浦睿文化,2019

Sleeping Standing Up

As we lie down to sleep the world turns half away
through ninety dark degrees;
the bureau lies on the wall
and thoughts that were recumbent in the day
rise as the others fall,
stand up and make a forest of thick-set trees.

The armored cars of dreams, contrived to let us do
so many a dangerous thing,
are chugging at its edge
all camouflaged, and ready to go through
the swiftest streams, or up a ledge
of crumbling shale, while plates and trappings ring.

—Through turret-slits we saw the crumbs or pebbles that lay
below the riveted flanks
on the green forest floor,
like those clever children placed by day
and followed to their door
one night, at least; and in the ugly tanks

 we tracked them all the night. Sometimes they disappeared,
dissolving in the moss,
sometimes we went too fast
and ground them underneath. How stupidly we steered
until the night was past
and never found out where the cottage was.

Elizabeth Bishop

当你和每天一样读完今天这首诗,准备入睡的时候,你会想什么?

是不是也尝试像诗人那样,让“白日里斜卧的思想上升”,“起立制造一片枝繁叶茂的森林”?其实无须尝试,只要闭上眼睛,那些思想的碎片,便会纷至沓来,人类的大脑由此进入一个碎片整理和缓存的程序。有趣的是,我们似乎可以“看见”这一切,但几乎无法干涉。

有时不免突发奇想,如果人工智能发展到某个阶段,通过某种介质就可以影像化的读出那些你“看见”但却无法捕捉的一切,该多有意思。同时也担心,就算真的读出那些信息,也许跟我们真正“看到”的又不一样。真实的信息碎片可能比我们看见的又要纷乱百倍。枝繁叶茂的森林,可能杂草丛生,毫无意义,我们自己都无法理解。

据世界卫生组织调查,全球27%的人存在不同程度的睡眠问题,其中最常见的是失眠。这个比例在诗人群体中的比例可能会更高。而毕肖普堪称诗人中的睡眠艺术家。在其全部一百余首诗歌中,写睡眠或涉及到睡眠的诗歌不少于十首。除了《失眠》,知名的还有《睡在天花板上》、《爱情躺卧入眠》,以及今天推送的这首《站着入眠》。

“站着入眠”的想象,是典型的毕肖普抽离式观察的视角,她将自己的睡眠当成一种可以观察的客体,以偏离90度的方式,让世界颠倒,书桌躺卧,从而思想上升。而“制造一片枝繁叶茂的森林”暗合了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对入眠的描述:“睡眠是一种植物生长般的运作。我如植物般生长,我的自我成为植物态”。进入睡眠的人类,的确更像是植物。

伊丽莎白·毕肖普
伊丽莎白·毕肖普

毕肖普似乎乐于在诗中将自己安置于儿童的角色,以儿童的童稚视角去观察和处理。在《睡在天花板上》这首诗里,这一点尤其明显:

我们必须潜入墙纸下面去会见昆虫角斗士,去与渔网和三叉戟搏斗,然后离开喷泉和广场。但是,哦,若我们能睡在那上方……

在儿童时代,谁都有过在观察天花板的过程中缓慢入睡的经历,有时会将天花板上的各种花纹、墙纸、甚至因为漏雨或者其他原因形成的污渍作为想象的素材,幻化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并且带它们入梦。

从这个角度说,入睡的确是一次冒险——“梦境的装甲车,密谋让我们去做那么多危险的事”。诗人似乎在渴望以一场冒险游戏般的梦境躲避某些烦恼,通过这种儿童式的热闹避免某些可能会引起不快的思想的反刍。但最后仍然难免另外一种失落,一种“不想获得什么,最终也一无所获”的奇怪失落感。

今天是伊丽莎白·毕肖普逝世40周年。在读睡,作为一名女性诗人,毕肖普的受欢迎程度,可能仅次于艾米莉·迪金森和辛波斯卡。

尽管我们对她的介绍已经很多,但她对很多人来说,仍然是一个谜。出身优渥却严重失爱;情史丰富,每一段都刻骨铭心;诗作甚少却获奖无数;身后多年,诗艺的精湛和审慎越发令人着迷。对这样一位诗人,你不能不有更多的观察。

荐诗 / 流马​
2019/10/06

第2402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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