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躺着蓝如鲭鱼的我们的旅馆,条纹斑驳好像刚哭过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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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梦

少有船只可造访
凹陷的码头。
人口历历可数:
两头巨人,一个白痴,一只侏儒,

一名温和的小商店主
在柜台后面打盹,
而我们善良的女房东——
侏儒是她的裁缝。

可以这样哄白痴:
采摘黑莓,
再扔掉。
皱缩的女裁缝微笑。

在海边,躺着
蓝如鲭鱼的
我们的旅馆,条纹斑驳
好像刚哭过一场。

匪夷所思的天竺葵
挤满前窗,
地板闪闪发亮
铺满斑斓油毡。

我们夜夜凝听
一只长角的猫头鹰。
在长角的灯焰中,
壁纸湿润闪光。

握锤子的那名巨人
是女房东之子,
在台阶上骂骂咧咧
抱怨古老的语法。

他郁郁寡欢,
而她兴高采烈。
卧室苦寒
羽绒褥近在咫尺。

我们在黑暗中
被正在逼近大海的
那条梦游者小溪唤醒,
小溪仍做着有声的梦。

作者 / [美国] 伊丽莎白·毕肖普
翻译 / 包慧怡

A Summer’s Dream

To the sagging wharf
few ships could come.
The population numbered
two giants, an idiot, a dwarf,

a gentle storekeeper
asleep behind his counter,
and our kind landlady—
the dwarf was her dressmaker.

The idiot could be beguiled
by picking blackberries,
but then threw them away.
The shrunken seamstress smiled.

By the sea, lying
blue as a mackerel,
our boarding house was streaked
as though it had been crying.

Extraordinary geraniums
crowded the front windows,
the floors glittered with
assorted linoleums.

Every night we listened
for a horned owl.
In the horned lamp flame,
the wallpaper glistened.

The giant with the stammer
was the landlady’s son,
grumbling on the stairs
over an old grammar.

He was morose,
but she was cheerful.
The bedroom was cold,
the feather bed close.

We were awakened in the dark by
the somnambulist brook
nearing the sea,
still dreaming audibly.

Elizabeth Bishop

孩子四岁多时,有一天问我,人死了不就不会动了吗,为什么还会去天堂那么远的地方?我告诉他,身体死了,可能还有一种叫意识的东西,还会在宇宙间游荡。他说,啊,是不是就像睡着了做梦一样,身体没有动,却梦见自己在玩游戏?我说差不多。他又问,那么睡着了和死了有什么不一样?我说,睡着了不能去天堂,死了才能去天堂。他说,那要是梦见去天堂呢,我会不会梦见自己去天堂?

竟一时语塞。想回答他没有见过的东西就不会梦到,但转念一想与现实不符——从未去过的地方、素未谋面的人,都可能在梦中出现。像这首描述夏夜梦境的诗,充满了诡异神秘的气质,其中种种意象,也许来自诗人回忆,但更可能是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比如长角的猫头鹰,手握锤子的巨人。

毕肖普的诗歌向来以想像力和音乐感著称,这首专书梦境的诗更是如此,用词考究,韵律工整。诗中人物丰富,事件清楚,环境真实,气氛奇诡,像一幅长卷画的片段,又像从某个经典话剧中抽出的几幕,总之不知从何而起,更不知要到哪里去。沉郁克制的怀旧情绪如溪流漫过诗节,风格上让人想起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小说《夏日里的最后一天》。小说缓缓讲述了发生在某个夏天的平淡无奇的琐事,结局却惊悚而内敛。里面有一句话:“她的笑声从河面飘过,不知所终。”

不知所终四个字,是我以为汉语中最冷峻凄切之一,用来形容这首诗似乎也合适——一场匪夷所思的夏梦,不知所终。

梦游者不知所终。

荐诗 / 唐晓丽
2018/06/21

 

 

 

题图 / Fran Silvestre Arquitec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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