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Daniel Ablitt

给小男孩埃利斯

埃利斯，当乌鸫在漆黑的林中呼唤，
你的灭顶之灾就已降临。
你的嘴唇啜饮蓝色岩泉的清冽。

当你的脚步轻轻淌血，
不再理会鸟儿颉颃的
万古传说和黑暗的寓意。

当你以软化的跫音走进夜色
夜晚挂满紫色的葡萄，
你的手臂摇步有致，融入蔚蓝。

一座荆棘丛鸣响，
你目光般的眼睛就在那儿。
啊，埃利斯，你已死去了那么久。

你的身体是一只风信子，
修道士把蜡白的手指浸到里面，
我们的沉默是个漆黑的洞穴，

从那儿有时会步出一只温柔的野兽，
并迟缓地垂下滞重的眼睑。
漆黑的露珠滴向你的太阳穴，
那是堕落天使最后的金黄。

作者 / [奥德利] 格奥尔格·特拉克尔
翻译 / 张枣
选自 / 《张枣译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An Den Knaben Elis

Elis, wenn die Amsel im schwarzen Wald ruft,
Dieses ist dein Untergang.
Deine Lippen trinken die Kühle des blauen Felsenquells.

Laß, wenn deine Stirne leise blutet,
Uralte Legenden
Und dunkle Deutung des Vogelflugs.

Du aber gehst mit weichen Schritten in die Nacht,
Die voll purpurner Trauben hängt,
Und du regst die Arme schöner im Blau.

Ein Dornenbusch tönt,
Wo deine mondenen Augen sind.
O, wie lange bist, Elis, du verstorben.

Dein Leib ist eine Hyazinthe,
In die ein Mönch die wächsernen Finger taucht.
Eine schwarze Höhle ist unser Schweigen,

Daraus bisweilen ein sanftes Tier tritt
Und langsam die schweren Lider senkt.
Auf deine Schläfen tropft schwarzer Tau,

Das letzte Gold verfallener Sterne.

Georg Trakl

这首诗的主人公埃利斯（Elis Fröböm），来自欧洲传说“伐轮矿山”（Das Bergwerk zu Falun）。与所有关于“矿难”的故事相似，埃利斯身上也背负着“掩埋”与“发现”的惊心动魄。这位男青年在新婚当天，如同沉入深海般葬身矿井，新娘独守数十载后已然垂暮，却终得以重见爱人未曾衰老的尸身。爱情与命运、消逝与不朽、诡谲与磅礴……这则传奇的丰富内蕴，不断被后世流转重造，德国作家霍夫曼（E.T.A.Hoffmann）与奥地利戏剧家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都曾在19世纪悉心改写。

然而，诗人特拉克尔却似乎抹除了关于故事的一切情节，仅仅定格住埃利斯死亡的悠长时刻。蓝色岩泉、紫色葡萄、黑色洞穴…连同风信子一般的亡身，组成了忧郁而澄净的蔚蓝时空，如同毕加索“蓝色时期”的油画世界。诗人目送着走进死亡犹如走进永生的埃利斯，仿佛款迎着步入夜色犹如步入光明的另一个自己。“漆黑的露珠滴向你的太阳穴，那是堕落天使最后的金黄。”死亡的高光敬献了圣洁的施洗。

这首诗写于1913年4月的奥地利霍亨堡(Hohenburg)。此前的26年里，特拉克尔由一名药剂师转职为诗人，经营起词语的致幻术。“荆棘丛鸣响”的1914年迅速降临，贫苦的诗人没来得及解救重病的姐姐，就被投入了“一战”的风暴中心。格罗代克战役的尸骨如山，野战医院的断臂残躯，逼迫身为医者的诗人，举起了指向自己的枪口。被诊断为精神失常的诗人，向赞助人维特根斯坦发出了最后一封求助信，然后，通晓药理的他服下了过量的可卡因，选择同埃利斯一道被沉默深埋。

战争或许是对抗公敌、捍卫正义的终极形式，但对一些人而言，战争却将他们痛苦的刀锋磨得愈加锋利，更深刻的伤口、更喷薄的血脉是他们的命运。他们融入漆黑的洞穴，即便凿不开光源，却遇得到温柔的野兽。

荐诗 / 曲木南
2020/04/29

第2608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