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独在屋中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了。
孩⼦们离开,丈夫不在,
我独⾃⼀⼈在滚热、
摇荡的⽔中,⽑孔张开
迎接⼀切将要到来的事物。
⼀阵嗡鸣,⽼旧管道传来长久哀响——
蟋蟀?被困的昆⾍?
还是邻居锯⼦的回声
穿透尚未封冻的⼟地?
我想那是我的灵,
正在归家——
它曾被我推远,正如我推开
所有试图靠近的⼈,
那部分⾃⼰,已迷失太久
以致我害怕再难寻回,
迷失太久,以致我⼏乎
忘却它的存在。
我曾寻找
于灭顶之失的战栗中,
于⽇⽇袭来的恶风⾥,
于愤怒之⽕,于刺⿐的闷燃,
于残焰的苦涩渣滓中。
我⼀直在寻找你,
我⾃⼰的灵。
此刻我听见你
正在归家——
在这房屋静谧的沉降中,
在这热⽔轻柔的拍打间,
在此刻全然的凝定⾥。
Bath, in House Alone
Children gone, husband away,
and I alone in hot wash
of rocking water, pores open
to whatever may come.
A whirr, long whine from aging pipes—
cricket? imprisoned insect?
echo of neighbor's saw
through ground not yet frozen?
I think it is my spirit,
coming home,
pushed away as I push
all who would draw near,
that part of me so long lost
that I fear never to find again,
so long lost that I scarce
remember its being.
I have looked
in quake of overwhelming loss,
in vile wind that assails me daily,
in fire of anger, in acrid smoulder,
in bitter lees of dying flame.
I have looked for you,
spirit of myself.
I hear you now
coming home
in the quiet settling of this house,
in the lap of this hot water,
in this being still.
这⾸诗记录的,不是⼀个顿悟的结论,⽽是⼀次敏锐的感官现场。诗⼈将⾃⼰置于⼀个被清空的容器⾥——不仅是物理上的房屋,也包括社会⾓⾊的抽离。于是,那些平⽇被噪⾳掩盖的、微弱的信号,开始浮现。
⾸要注意到的,是听觉的优先级。诗⼈将⾝体沉浸于“滚热、摇荡的⽔中”,并主动“张开⽑孔”。这是⼀种不设防的、全然开放的状态。接着,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她捕捉到“⼀阵嗡鸣”。这个声⾳的含混性⾄关重要:它是蟋蟀?困⾍?邻居的锯声?这种不确定性、不可归类性,恰是诗歌打开的裂缝。辨识声⾳的过程,意味着她开始仔细聆听⾃⼰内⼼深处那些模糊、微⼩、曾被忽略的“声⾳”——即她真实的灵魂。
她不是在定义,⽽是在聆听可能性。这种聆听,成为⼀种反叛性的专注,将外部世界的杂⾳与内部世界的征兆(灵魂的动静)置于同⼀个声场中,让它们产⽣共振。
这个共振的声场发⽣在浴室。“沐浴”在此,不是隐喻,⽽是⼀个物理的、具⾝的现场,也是⼀个具有颠覆性的临界点,因为浴室是⼀个⾮⽣产性的空间。在这⾥,时间的价值不再由效率、产出或对他⼈的照料来衡量。它是⽇程表中的⼀个漏洞,是赋予存在的价值⾼于⾏动价值的⼀种实践。
因此,浴室成为⼀个主动的、具有政治意味的界⾯:介于公共与私⼈、结构与⾝体、功能与虚⽆之间。诗⼈选择在此处完成与⾃我灵魂的相遇,正是看中了这个空间的暧昧性和颠覆性潜⼒——在所有⾝份都被⽔流暂时冲散的这⼀刻,⽪肤不再是边界,⽽是⾝体向外伸出的、⽆数⽆形的神经末梢。诗⼈坚定地将⼥⼈的⾝体复归为感知世界的绝对主体,从⽽夺回对⾃⾝注意⼒的绝对主权。
有趣的是,⼥性写作者的⾃我把握感往往并不缺席。作为五个孩⼦的妈妈,诗⼈凯·N·桑德斯从事过多种职业,她坦⾔,做代课教师“让⼈学会全神贯注——即便抚养五个孩⼦未必能达到这种效果”。当代短篇⼩说⼤师爱丽丝·门罗也这样描述⾃⼰的状态:“孩⼦们还⼩的时候,写作常在哄睡他们的间隙、在两顿饭之间进⾏。”她承认⾃⼰在照料孩⼦时“⼼不在焉”。
⽆论如何,在这个⾁体与⾃我的控制中⼼,热⽔“摇荡”着⾝体,如⼦宫中的⽺⽔。诗⼈回归到⽣命最初的、最安全的状态。这是⼀种象征性的重⽣。她在此准备重新“分娩”出那个被遗忘的真实⾃我。诗⼈并⾮在“思考”灵魂,⽽是在⽤⽪肤、⽿朵和⾻骼的震动去“接收”它。因此,灵魂的归来,不单是哲学思辨的结果,更像⼀种⽣理性的感知,如同感受到⽔温的变化。
最反常规的地⽅在于,她揭⽰了⼀个悖论:那个我们苦苦寻找的“灵”,并⾮⾛失在远⽅,⽽是被我们⾃⼰“推开”的——为了扮演好⾓⾊,我们预先推开了那个需要被关怀的真实⾃我,主动屏蔽了那个更脆弱、更真实的频率。
归家的路径,成为这⾸诗最富启⽰性的部分。诗⼈曾错误地在外部的风暴中寻找:“我曾寻找/于灭顶之失的战栗中,于⽇⽇袭来的恶风⾥,于愤怒之⽕……”这种在痛苦中寻找⾃我的⽅式,只会带来更多的损耗和异化。⽽真正的归途,恰恰是停⽌这种激烈的“寻找”,转向⼀种“接纳”和“感知”的状态。
因此,诗的结尾并⾮达到某种“圆满境界”,⽽是⼀次成功的信号接收。“房屋静谧的沉降”、“热⽔轻柔的拍打”,这些都不是背景,⽽是主体。当⾃我停⽌喧嚣(愤怒、寻找),她才能听见世界本⾝轻柔的运作,并在这种运作中,识别出那个长期失联的、属于⾃⾝的频率——“我听见你正在归家”。
归家,于是成为⼀种调频完成的状态:从⼲扰严重的杂波,切换到清晰的本底信号。诗⼈告诉我们,归家不是夺回,⽽是感知到它已经发⽣。它不提供任何⼈⽣的答案,只是终于让“我⾃⼰的灵”这个微弱⽽确切的声⾳,在寂静中,变得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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