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替野兽步入牢笼

5.7

​题图 / Quint Buchholz

四月的诗

这个冬天我还是
没有发疯。而冬季
眼看就要过去。我可以分辨
流冰的轰鸣和绿色
的植被。可见我没病。
我向自己祝贺
新季节的来临,
把瞳孔凑近小喷水池
把我自己撕成上百的身影。
我用巴掌在脸上
抚摩。脑子里就像在林子里那样,
是一片下陷的白雪。

勉强挨到白头,
看着拖轮挤过冰块
吃力地驶向出海口。
不下于
对恶的回忆
把一纸公文变为
欺凌的替罪羊。
谅解
崇高的文体吧:
恐慌不安的时期无止境,
但冬季即将过去
这是——转变的实质,
卡梅娜埃在谟涅摩叙涅
的酒宴上吵闹不休。

1969年4月
作者 / [美国] 约瑟夫·布罗茨基
翻译 / 娄自良
选自 /《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译文出版社

 

Стихи в апреле

В эту зиму с ума
я опять не сошел. А зима,
глядь, и кончилась. Шум ледохода
и зеленый покров
различаю. И, значит, здоров.
С новым временем года
поздравляю себя
и, зрачок о Фонтанку слепя,
я дроблю себя на сто.
Пятерней по лицу
провожу. И в мозгу, как в лесу —
оседание наста

Дотянув до седин,
я смотрю, как буксир среди льдин
пробирается к устью.
Не ниже
поминания зла
превращенье бумаги в козла
отпущенья обид.
Извини же
за возвышенный слог:
не кончается время тревог,
но кончаются зимы.
В этом — суть перемен,
в толчее, в перебранке Камен
на пиру Мнемозины.

Иосиф Бродский(Апрель 1969)

 

1886年,二十岁的俄国青年梅列日科夫斯基写下:“你好!生活、爱情和春天。”两年后,他会遇见一生的伴侣吉皮乌斯,在春天青春的活力中,他们“无忧无虑地幻想”。无法预见的是,在即将来临的下个世纪,由于政治原因,两人永远离开了祖国,至死都没再回去。在故土上的最后岁月,吉皮乌斯用沉重,阴郁来形容春日,其后,他们成为“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剩下任何温暖和光明的人”。梅列日科夫斯基夫妇踏上流亡之路后,又过了二十年,一位更伟大的诗人降生,在他们的旧居中开始童年生活,那便是约瑟夫·布罗茨基。同样未知的流徙的命运等待着他。

对年轻的布罗茨基来说,冬天过后不是春天。“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很遥远。花园里/池塘当中三股喷泉/尚未从水底喷涌翻卷。”喷泉是布罗茨基记忆的象征。他的诗多次写到喷泉,不过,《四月的诗》第八行,诗人“瞳孔凑近”的实际上却并非喷水池,而应指列宁格勒的“喷泉河”——丰坦卡河,译者在这里误译了。毕竟喷泉的涓涓细流并不会让人产生分裂之感,只有巨大的无尽的丰坦卡河,四月的河面,冰块才开始破碎,那使人眼目晕眩。

布罗茨基在丰坦卡河度过数个幸福的冬季,在布罗茨基深情的回忆里,他从朦胧、闪亮的河水学到了无穷知识。六十年代,布罗茨基被抓捕、审判,关进普里亚什卡河上的精神病院。所谓“治疗”是在半夜把他浸到装满冰凉河水的盆里,再裹上湿床单缓慢烘干。这期间,他写诗献给阿赫玛托娃:“二月里春天还远……”随之而来的是流放与劳动。在那个满是泥泞的春天,布罗茨基写道:“真正的春天还未来,只是一点气息。”但他似乎始终是乐观的。“在走向自然的半道上。我正二十五岁。我歌唱。”1969年,他写了《四月的诗》,在又一个春天祝贺自己,“我没病”,“我没有发疯”。就在一年前,他与爱人巴斯玛诺娃离婚了,两人已经出生的孩子未能挽回她的心。幸福的冬季只能留作纪念。“而外面——雪落入/塌陷的地方,用白色掩蔽着/那些人,把我们弄到这里来,/却未能拯救冬天。”

《四月的诗》第二节的四行不易理解,却也正是关窍所在。“不下于/对恶的回忆/把一纸公文变为/欺凌的替罪羊。”正如黄灿然所说,布罗茨基颇多晦涩之处。“在原文里恰到好处的晦涩(仍然能被强烈感觉、但难以解释的晦涩),但译文里可能变成纯晦涩了。”遗憾的是,译者又译错了两个词:对于罪恶,不是“回忆”,而是一种仪式性的哀悼;代替承受罪愆的,也不是“公文”,而是私密的文稿,是诗人的诗歌。

布罗茨基自己说,《四月的诗》只是一首普通的情诗。但就像唐诺评价勒内·吉拉尔《替罪羊》的话:“我们可以用很困难、很繁琐的方式读它,也可以用简单、很感同身受的方式读它。”情人们悲欢离合的瞳孔中,映出巨大而动荡的世纪。吉拉尔在《替罪羊》开篇引用十四世纪法国诗人纪尧姆·德·马肖的一首情诗,这首艳情的长诗却从一场大灾难写起,城市隳颓,居民死亡,犹太人被判决为肇事者处死,然而人们还是不停死去。直到有一天,春天来了,男男女女又开始上街谈情说爱,事情似乎过去了。

真的是这样吗?什么被留在了冬天?一切都下陷而消失了?《替罪羊》将灾难置放回十四世纪真实的法国历史,“爱情的和自然的所有规律都在一片大混乱的情况中埋没或被遗忘……人失去本能的勇气,像绝望的盲者一样在畏惧和矛盾的道路上踉踉跄跄地走着。”其时,爆发的鼠疫让犹太人成了被屠杀的羔羊,人们认为是犹太人放毒导致了恐怖,犹太人该杀。

吉拉尔借此提醒我们,社会的大型灾难可能召唤出一种集体性的暴力迫害行为,危机的迫切使迫害取得正当的行动能量。迫害者也是天真而自信的,这样一来,被害者成了理所当然罪该万死的人。迫害者最终都觉得,一小部分人,甚至一个人,能极大地危害整个社会。驱逐他们,消灭他们,危机就会解除。

凭借“替罪羊”这一重要元素,我们得以试着理解这首诗。布罗茨基想说的是,如果罪恶只是被草草或故作庄重地埋葬,那么罪恶并没有真正消除,灰烬遮掩住的是一场祭祀式的猎巫。冬天的过去带不来春天,覆盖的雪即将消融翻涌,残酷的暴力永无止境。

这当然是个复杂的问题,而诗人可以做什么事?布罗茨基说,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个替罪羊,那就怪罪我和我的诗吧。他愿意“代替野兽步入牢笼”。他写诗,即使他的诗人身份被指控为“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哪怕这些诗不能发表或出版,甚至不被允许写出来,他也要记忆。记忆罪恶,才能阻止言语沦为嚎啕。卡梅娜埃(也就是缪斯)的母亲谟涅摩叙涅,正是记忆女神。艾略特去世后,布罗茨基写诗悼念他:“岁月流转不会指责缪斯家族的崩溃。

1972年,布罗茨基去国离乡,此时,距离艾略特写出“四月最残忍”,已经过去五十年。如同拖轮驶出港口,布罗茨基无法回头俯望故乡的水土,但诗歌永存,这崇高的文体成为时间的财产。布罗茨基曾为阿赫玛托娃写作《哀泣的缪斯》:“语言比国家古老,因为诗歌比历史更加长寿。事实上,诗歌不需要历史,他需要的只有诗人。阿赫玛托娃正是这样的诗人。”布罗茨基,也正是这样的诗人。

荐诗 / 陈斯文
2020/05/07

 

第2616夜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