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David Hockney
这是个正在消失的,古老的单词,
我深深地祝愿。
我深深地渴望。
我深深地爱他。
我沿着人行道走路
由于膝盖损伤,我走得小心
但我并不太在乎
这也许超出你的想象—
因为还有别的事情,更加重要—
等一会儿,你会明白的—
手上拿着半杯
装在纸杯里的咖啡 —
我深深地遗憾 —
杯盖是塑料的 —
我试着回想词语曾经的含义
深深地。
这个词以前怎么用?
深爱的人。
深爱的人,我们相聚在一起。
深爱的人,我们相聚在这里
在这个我偶然看到的
被忘却的相册里。
它正在褪色,
那些深褐色的,黑白的,彩色的相片,
每个人都曾经那么年轻。
那些宝丽来相片。
宝丽来是什么?年幼的人问。
十年前出生的年幼的人问。
怎么解释呢?
你照相,相片从顶部出来。
什么顶部?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表情困惑。
很难描述那些极小的细节,关于 —
这些深爱的人如何相聚一起 —
关于我们曾经如何生活。
我们曾用报纸包垃圾
再用绳子捆扎。
什么是报纸?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但是绳子,我们还有。
它把东西串在一起。
一串珍珠。
他们会这么说。
如何记录岁月?
每个闪亮的日子,
每次独处的时光,
每个消逝的日夜。
我抽屉里存放了一些写在纸上的记录,
那些岁月,正在褪色。
珠子可以用来计数。
当串成念珠时。
但我不喜欢在脖子上挂宝石。
沿着这条街有很朵花,
花在褪色,因为八月的天气
和尘土,以及即将到来的秋季。
不久菊花就会绽放,
在法国,这是死亡之花。
不要以为这是一种病态。
它就是个事实。
描述花朵极小的细节如此困难。
这是雄花蕊,与男人无关
这是雌花蕊,与手枪无关**
正是这些极小的细节拦阻了译者
也让我难以描述。
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会偏离,你会迷失。
词语做得到这点。
深爱的人,相聚在这里
在这关闭的抽屉里,
正在褪色中,我想念你
我想念那消失了的,那早先离去了的。
我甚至想念仍在这里的。
我深深地想念你们。
我深深地为你们哀恸。
哀恸:另一个
你再也不怎么听得到的词
我深深地哀恸。
作者/ [加拿大]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翻译 / Phil
**译注:花蕊分雌雄,雄蕊英文是stamen,但其实跟men (男人)无关;雌蕊英文是Pistil, 发音与手枪(pistol) 几乎一样,但显然跟枪支没有任何关系。中文翻译无法表达相对应的读音,正如诗人接下来所说的,这正是翻译的难处。
It’s an old word, fading now.
Dearly did I wish.
Dearly did I long for.
I loved him dearly.
I make my way along the sidewalk
mindfully, because of my wrecked knees
about which I give less of a shit
than you may imagine
since there are other things, more important –
wait for it, you’ll see –
bearing half a coffee
in a paper cup with –
dearly do I regret it –
a plastic lid –
trying to remember what words once meant.
Dearly.
How was it used?
Dearly beloved.
Dearly beloved, we are gathered.
Dearly beloved, we are gathered here
in this forgotten photo album
I came across recently.
Fading now,
the sepias, the black and whites, the colour prints,
everyone so much younger.
The Polaroids.
What is a Polaroid? asks the newborn.
Newborn a decade ago.
How to explain?
You took the picture and then it came out the top.
The top of what?
It’s that baffled look I see a lot.
So hard to describe the smallest details of how –
all these dearly gathered together –
of how we used to live.
We wrapped up garbage
in newspaper tied with string.
What is newspaper?
You see what I mean.
String though, we still have string.
It links things together.
A string of pearls.
That’s what they would say.
How to keep track of the days?
Each one shining,
each one alone,
each one then gone.
I’ve kept some of them in a drawer on paper,
those days, fading now.
Beads can be used for counting.
As in rosaries.
But I don’t like stones around my neck.
Along this street there are many flowers,
fading now because it is August
and dusty, and heading into fall.
Soon the chrysanthemums will bloom,
flowers of the dead, in France.
Don’t think this is morbid.
It’s just reality.
So hard to describe the smallest details of flowers.
This is a stamen, nothing to do with men.
This is a pistil, nothing to do with guns.
It’s the smallest details that foil translators
and myself too, trying to describe.
See what I mean.
You can wander away. You can get lost.
Words can do that.
Dearly beloved, gathered here together
in this closed drawer,
fading now, I miss you.
fading now, I miss you.
I miss the missing, those who left earlier.
I miss even those who are still here.
I miss you all dearly.
Dearly do I sorrow for you.
Sorrow: that’s another word
you don’t hear much any more.
I sorrow dearly.
Margaret Atwood
谈悲伤、诗歌和过去四年
作者/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翻译 / 后商
我可以有把握地说——在找了一个小借口写了日记后——这首诗《深深地》写于2017年8月的第三个星期。在斯特拉特福(Stratford)的一条小街上,我用铅笔或滚珠(我必须检查一遍)写在一张纸上,也可能是旧信封、购物清单、笔记本页面,又或者是笔记本。这首诗歌的语言是二十世纪早期加拿大英语,当时的英语有短语“没那么糟”(less of a shit)。这个短语从来没在丁尼生的《悼念 AHH 》中出现过,但可能出现在乔叟的方言故事里。2017年12月,我从抽屉里拿出这首诗,勉强辨认出了笔迹,将它打成了一份电子文档。我是从文档的时间记录上,了解到了这些。
这首诗的创作过程大致如此。我在人行道上慢悠悠慢悠悠走着。我的膝盖状况很差,我曾和一个一岁半的孩子在车后座扭了五个小时,身上还带着一堆行李。(现在膝盖好多了。)我其实用了一个塑料外卖杯,端着半杯咖啡。(兴许可以不选择塑料,我憎恨塑料污染。)慢走,然后沉思。沉思,然后写诗。公园里的长椅是我的伙伴,况且当时没有下雨。我随手就涂鸦了。
……
2017年8月我还做了什么?大约一年前,也就是大选之前,我开始写我的小说《证言》(Testaments)。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声称自己不会写《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的续集,并且认为,冷战结束后的九十年代,世界告别了独裁。911之后,事情有了变化。在混乱、恐惧、社会不满的时期,政变上演了,到2016年8月,世界各地发生了很多类似的事情。早在1985年,我们就已经知道吉列德(Gilead)的世界走到了尽头,但我们不知道它是如何到这一步的。2016年8月,我正处在探索可能性的初始阶段,但直到2017年2月,我才传呼我的出版商。
一天看两部剧,不可能轻松写一部小说。但可以写诗。我就是这么干的。
这首《深深地》,一首符合它的时代精神的诗歌,却声称自己不符合它。这不完全是死亡的象征,更像是生命的象征。
引用厄休拉·勒奎恩(Ursula Le Guin)的一句话,“光明,只存在于黑暗中,只存在于垂死的生命中。”(Only in dark the light. Only in dying life.)
诗歌,就像其他事物一样,是在特定的时间里创作的,诸如公元前2000年、公元800年、十四世纪、185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等等。它们也存在于某个特定的地方,诸如美索不达米亚、英国、法国、日本、俄罗斯。写它的人恰好在一个地方,在诸如书房里、草坪上、床上、战壕里、咖啡馆里、飞机上。诗歌通常由口而发,然后诉诸面上,这些面有像黏土、纸莎草纸、牛皮纸、纸、屏幕,同时它要借用某种书写工具,像铁笔、刷子、鹅毛笔、钢笔尖、铅笔、滚珠、计算机,还有特定的语言,像古埃及语、古英语、加泰罗尼亚语、中文、西班牙语、海达语。
一首诗歌总会承载某种信念,诸如赞美上帝、歌颂爱人、褒扬公爵夫人、挑战权力精英、思索自然或者生物、呼吁平民抵抗、呼唤全面跃进、谈论前任或者父权制,种种差异良多。一首诗歌如何编织,诸如高贵的语言、音乐伴奏、押韵的对句、自由诗、十四行诗、比喻、恰当的方言、俚语、脏话、大满贯时的夸口,也会受到潮流的影响。
诗歌的受众包括女神祭司、国王和宫廷、知识同侪的自我批评小组、民谣歌手搭档、时尚潮流搭档、垮掉派队友、创意写作101班、网路粉丝,正如艾米莉·狄金森所说,你的无名同伙(your fellow nobodies)。还有诗人一次又一次在所在之处掷出疯狂的话,他们被流放、被枪毙、被审查。在独裁统治下,愁眉苦脸的游吟诗人令人不安:在错误的地方说错误的话,会惹上一大堆麻烦。
每首诗都是如此:诗歌深深镶嵌在它们存在的时间和地方。它们不能抛弃自己的根。幸运的话,诗歌会超越它们的根。这意味着,后来的读者欣赏这些诗歌,尽管并不是以它最初的方式。美索不达米亚女神伊丝塔(Inanna)赞美诗非常吸引人,但它们不会像古代读者那样,阅读它就像骨髓融化到我的骨头里:我不认为伊丝塔会随时随地现身,伊丝塔会把几座山夷为平地,当然我可能是错的。
浪漫主义者一直在谈论永恒的名声和为时代写作,但写作没有所谓的永恒。名声和风格此起彼落,书籍也会被唾弃,被焚烧,后来或许又被发掘,被回收。今天的歌者很可能成为后来的歌者的燧火,就像后天的燧火会从火焰中取出,保存到颂歌和浮雕之中。塔罗牌中的命运之轮(Wheel of Fortune)实际上是一个轮子,这是有原因的。天有不测风云,至少有时候是这样。没有所谓的命运。根本就没有。
电影《邮差》(Il Postino)里的快递员偷了聂鲁达的诗歌,并算在自己的账上,以此来为自己的爱情歌唱。“诗歌不属于那些写诗的人,”他说,“它属于需要它的人。”事实上,当这首诗歌从写下它的人的手中流失掉,当这个人告别这里的时间和地方,这首诗歌就会像原子一样消散,还有谁真正拥有这首诗歌呢?
钟声为谁而鸣? 亲爱的读者,为你。这首诗歌是为谁而作? 也是你,这首诗歌为你而作。
荐诗 /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第2839夜
近期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