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熊谷守一

述贫歌

悠悠山中的田野
田野的村落
结一座小
昼间总在乞食
徘徊村里
到了暗淡的黄昏
越过山来的长风
不问季节
只好锁上门
焚烧着芦苇的火
想起往昔
梦一般的世间啊

作者 / [日本]良宽
翻译 /苏枕书
选自 《良宽歌句集》 明室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貧しきを述ぶる歌

あしびきの 山田の田居に いほりして 昼 はしみらに 飯乞ふと 里に出で立ち かげ ろふの 夕さりくれば 山越しの 風を時じ み 門鎖して 葦火焚きつつ いにしへを 思へば夢の 世にこそありけれ

良寛

良宽，日本曹洞宗僧侣，诗人、书法家。良宽于 1758 年出生于越后（新瀉县），早年剃度出家，云游四海。39 岁那年，良宽回到故乡，在一个叫“五合庵”的茅屋中隐居二十年，晚年寄居在朋友家，终身清贫，日常用具仅一钵一衣而已，他是真正的托钵僧。“身后遗物何所有，春花夏莺秋红叶”，良宽的这句辞世之作，正是其生活的真实写照。

关于良宽，日本有一个很有名的传说。有一天夜里，一个小偷摸进了他的茅屋里，良宽见小偷没有什么可偷的，感到于心不忍，就把身上仅有的一件衣服脱下交给他。小偷门也没关就慌忙离去。良宽抬头，见皎洁的月光照进屋内，于是随口吟出一首俳句：“盗人没盗走啊，窗前的月。”“我心皎皎如明月”，月光映照，也映照出良宽的心境，如月光一般皎洁、干净。一个人拥有的东西是如此之少，但其精神世界却如此富裕，因为他觉得连身上仅有的衣服也能施予他人。

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在瑞典学院发表题为《美丽的日本和我》的演讲中，曾如此介绍良宽：“良宽的心境与生活，就像在这些歌里所反映的，住的是草庵，穿的是粗衣，漫步在田野道上，同儿童戏耍，同农夫闲聊。尽管谈的是深奥的宗教和文学，却不使用难懂的语言。那种“和颜蔼语”的无垢言行，同他的歌和书法风格，都摆脱了自江户后期，18 世纪末到 19 世纪初的日本近代的习俗，达到古代的高雅境界。”

良宽一生没有固定的寺院，靠托钵维持生计。对于佛教徒来说，接受他人布施，传授佛道，就是一种修行。良宽所住的“五合庵”的“五合”，指半升，而人一日所需之米约五合。对于良宽来说，“五合”就足矣。良宽的诗作中，关于清贫生活的诗篇很多，但多为“安贫乐道”的情感抒发，毫无半点愁苦之色。比如这首《述贫歌》，诗人描述的就是乞食归来，在草庵中焚烧芦苇的火取暖，感悟人世如梦一般，皆是空无。

良宽还有一首颇为有名的“述贫诗”，他这样写道：

生涯懒立身，腾腾任天真。
囊中三升米，炉边一束薪。
谁问迷悟迹，何知名利尘。
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

“生涯懒立身”，用今天的流行语来说，大概就是“躺平”吧。这样的“躺平”，反倒使其获得一种大自在。他的师傅国仙和尚曾赠他一句偈语：“良也如愚道转宽，腾腾任运得谁看。”意思是“良宽啊，你看起来笨笨的，但道路反而转宽了。这样的随心自在，谁能比得了你呢。虽然所拥有的物质很少很少，但一个人真的需要那么多东西吗？“囊中三升米，炉边一束薪”就足够了。在拒绝身为形役之后，拒绝了名利的诱惑和束缚之后，整个身心反而获得一种大自在，哪怕睡在夜雨草庵里，双脚也能“等闲伸”了。

以当今流行的“躺平”理念来参照的话，良宽称得上是真正的“躺平大师”了。他一生的经历似乎也很契合当今“彻底躺平”的主张：不结婚、不生子、不买房，甚至不工作。将物质的欲望降低到最低以后，拒绝任何世俗的名利、道德绑架之后，躺平反而成为一种合乎“身心自由”的选择，甚至有一种追慕先贤的意味。在“躺平族”眼里，古今中外的那些“躺平大师”成为真正学习的模范。古希腊犬儒派躺平大师第欧根尼，就敢于对“奋斗逼”亚历山大大帝说，“只要你别挡住我的阳光就行”。真的躺平，就是要有敢于蔑视这种大Boss的勇气：你的那些不世功勋在我的眼里不值一提。在中国，“躺平大师”更是层出不穷。比如说许由，尧帝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以为耻辱不堪入耳，遂到溪边洗耳朵。这才是真正的“躺平大师”，不是做不了皇帝才选择躺平，而是给我皇帝我也不做。再比如“箪食瓢饮”的颜回、“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古代的先贤都是真正的“躺平大师”。

和良宽同时代的英国大诗人华兹华斯，曾在诗中讴歌“简朴的生活，崇高的思想（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如今，赛博朋克时代的那种“高科技，低生活”正逐渐从科幻变为现实。如何从被动的、被榨取的“低生活”中逃离出来，主动选择一种“低生活，高思想”，成为“躺平族”的主动躺平的深层来源。这种无声的反抗，非暴力不合作方式，看似是一种撤退，但实质是一种像古典时代田园牧歌式生活的进发，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个体式自由和骄傲，又一次穿越漫长的历史时光，成为一种感召，反复在每一个“躺平族”心中回响。

古人说，无欲则刚。真正做到“无欲无求”何其难也，所以能做到彻底的躺平，也并非一件易事。当一个人主动选择过简朴的生活时，他首先要做的是，如何熄灭内心反复升腾的的欲望。这不啻为一场艰难的修行，那就是选择躺平之后，一个人应该如何自由、自足而自洽地过好这一生。

荐诗 / 李小建

第3015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