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暖娇寒欲雨天,折枝憔悴尚余妍。
犀渠鹤膝人间世,春水桃花梦里船。
曼衍鱼龙喧海国,迷离灯火忆童年。
英灵苏白应同笑,格律频偷似老元。
一九六六年二月
作者 / 陈寅恪
陈寅恪用这同一首韵,前后共写就十二三首元夕诗,真可谓“格律频偷”。元稹也喜用白居易韵写诗,白赠元诗即调侃“每被老元偷格律”。五十年代,陈寅恪在中山大学教授过元白诗证史的课程,有力作《元白诗笺证稿》,自然于此会心,故自嘲:苏轼、白居易的魂灵,怕是会笑我吧?
《二月三日点灯会客》作于苏东坡被贬黄州之时,眼前楚地光景使他想起家乡与汴京“蚕市”“马行”的热闹欢娱,苦寒打破春妍,生出苦闷。1966年的元夕又恰逢立春,只是晚年陈寅恪的心境一如苏东坡,已近沉郁沦落,从五十年代元夕诗中的“无雪有花”“新蒲细柳”,转为“冻雨寒风”“折枝憔悴”,春天对他而言,惟余寒凉,“梦惊魂断又新年”而已。
在此前的半年多里,陈寅恪写下了一生的回忆录草稿,取名《寒柳堂记梦》。陈寅恪自定为说梦的痴人,这梦从他步韵的苏东坡,又从苏东坡唱和的陶渊明而来。王维诗云:“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陈寅恪要找的,正是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桃花仙源。
学者夏中义曾指出,在“桃源”之前,陈寅恪笔下相似的意象是“园林”,是以清华国学院为原型、尊重学识、怀柔学者的“自由—独立”、水木清芬的“园林”。而在1927年,与陈寅恪并立清华四大导师的王国维先生沉湖自尽,陈寅恪为王国维写作挽诗,恸道:“文化神州丧一身”。园林破碎。
其后,国难不断,兵戈与烽火之间,世局变动,纪元更换。待硝烟散去,岁月太平,他又心惊,惊的不是政治层面的政权迭代,而是一国之文化难容一张平静的书桌,人亡学废。他在诗中写:“节物不殊情绪异,阿龙何地认神州?”国家、民族精神已然殊异,以延续传统文脉为使命的陈寅恪无处委身,无地体认那个轰然断裂的文化神州。
若将陈寅恪的“学术遗民”身份比附为旧社会遗老不事新朝,则太过政治化。陈寅恪本人即坚决声明:
“我决不反对现在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1966年的立春暗潮涌动,如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所言:“沉重的1965年、1966年。它是大风暴、大地震的前夜。”美国政府扩大了越南战争,“备战”的民心士气被调动却未释放(犀渠、鹤膝义为盾矛一类兵器),它寻找到的爆发点,不幸是旷日深重的文革。1969年,陈寅恪在饱受批斗、病痛中去世,时至今日,除了陈寅恪著作挨到公版、简体横排出版乱象频生,他所倡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似仍难见。
桃源是“维系诗人心舟永不离弃的价值泊位”,桃源与桎梏,都在人心中,陈寅恪又如何不知。即使没有一条桃花船可以行出梦外春水,但诗人的学术尊严决不湮没。“不要有桎梏,不要有先见,再研究学术。”文化神州终将在自由、独立之人心上迎来昭昭的、不可战胜的春天。
荐诗 / 陈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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