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离别,把我们联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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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Holly Stapleton

得救者的合唱

我们这得救的人,
从他们中空的骸骨中死亡已凿出它的笛子,
在他们的肌腱上死亡已拉响它的弓弦——
我们的身体仍随着
它们那残缺不全的音乐悲鸣。
我们这得救的人,
那些为我们的脖颈准备的绳索仍然还悬挂在我们面前
在蓝色的天空中转着圈——
那些刻漏时钟仍然还在被我们滴落的血填满。
我们这得救的人,
恐惧的蠕虫仍然在啃食着我们。
我们的星辰在尘土中掩埋。
我们这得救的人
恳求你们:
慢慢地把你们的太阳指给我们。
一步步把我们从一颗星领到另一颗星。
让我们轻轻地重新学习生活。
不然的话,也许一只小鸟唱起歌,
水桶在井边装满水
都会让我们胡乱封存的痛苦破裂
并把我们如泡沫般撇去——
我们恳求你们:
现在还不要让我们看一只咬人的狗——
也许,也许
我们会碎裂,变成尘埃——
在你们眼前崩塌到尘埃里。
是什么把我们这些碎布系住,连在一起?
我们这曾经失去气息的,
他们的灵魂从午夜飞去祂那里
远在人们救起我们的肉体很久之前
在那一瞬的方舟上。
我们这得救的人,
我们握紧你们的手,
我们认得你们的眼睛——
然而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仍旧只有离别,
那尘土中的离别
把我们和你们联结在一起。

作者 / [德国] 奈莉·萨克斯
翻译 / 肖蕊

 

Chor der Geretteten

Wir Geretteten,
Aus deren hohlem Gebein der Tod schon seine Flöten schnitt,
An deren Sehnen der Tod schon seinen Bogen strich –
Unsere Leiber klagen noch nach
Mit ihrer verstümmelten Musik.
Wir Geretteten,
Immer noch hängen die Schlingen für unsere Hälse gedreht
Vor uns in der blauen Luft –
Immer noch füllen sich die Stundenuhren mit unserem tropfenden Blut.
Wir Geretteten,
Immer noch essen an uns die Würmer der Angst.
Unser Gestirn ist vergraben im Staub.
Wir Geretteten
Bitten euch:
Zeigt uns langsam eure Sonne.
Führt uns von Stern zu Stern im Schritt.
Laßt uns das Leben leise wieder lernen.
Es könnte sonst eines Vogels Lied,
Das Füllen des Eimers am Brunnen
Unseren schlecht versiegelten Schmerz aufbrechen lassen
Und uns wegschäumen –
Wir bitten euch:
Zeigt uns noch nicht einen beißenden Hund –-
Es könnte sein, es könnte sein
Daß wir zu Staub zerfallen –
Vor euren Augen zerfallen in Staub.
Was hält denn unsere Webe zusammen?
Wir odemlos gewordene,
Deren Seele zu Ihm floh aus der Mitternacht
Lange bevor man unseren Leib rettete
In die Arche des Augenblicks.
Wir Geretteten,
Wir drücken eure Hand,
Wir erkennen euer Auge –
Aber zusammen hält uns nur noch der Abschied,
Der Abschied im Staub
Hält uns mit euch zusammen.

BY Nelly Sachs

在当下这个时间节点选择今天这首诗来读,似乎有一点为时尚早——我们此刻身处的这个世界里,血腥的战争和惨痛的人道主义灾难还在远处与近处持续地发生着,苦难与死亡仍未哪怕暂时放缓逼迫的脚步,更没有显露出任何结束的迹象。不过,在任何灾难之中总有比最不幸的人运气稍微好一点的“幸运者”,得以逃离死亡之地。而“提早”某种程度上也有“预见”的意味,因此,现在就准备好一双温柔的耳朵,绝非无足轻重之事,相反,它能让我们直视这正在发生的灾难,让我们在灾难结束之后,更好地帮助自己和他人重新开始生活。

比如几天前,在联合国的斡旋之下,有一百多名平民得以走出亚速钢厂庞大的地堡,从已经变成一片焦土的马里乌波尔撤离出来,在四十多天之后再度见到阳光、获得清洁的水和食物;而在某个静默的城市里,也有人在最后一丝呼吸消散之前终于等到了裹尸袋上的拉链重新被拉开,自己也从运尸车上被搬运下来,重新送回床上。

这些得救者曾经亲眼凝视过死亡,曾经呼吸过死亡的气息,曾经与死亡为邻,紧贴在一起躺在同一口棺里,他们从死亡身边被拉了回来,带着死亡刻在他们身上的印记。对于没有这样的经验的人们来说,这些都是很难想象的事情,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静听那些得救者的悲歌,听他们的感受,他们的需要。

在社交网络上,在新闻里,从死亡之地走出来的人们说:

“我没有办法再看死去的亲人的照片,那感觉像是自杀一样。”

“从前,我以为痛苦是你喜欢的男孩子不喜欢你,而现在,痛苦是看着你的妈妈死在你眼前。”

“我再也不相信你们的上帝了,如果他存在,我们就不应该受这些折磨。”

……

是的,就像1945年,那些得以作为幸存者走出写着“Arbeit macht frei”(纳粹标语:“劳动使人自由”)的铁门,却一生也无法逃离集中营的噩梦的人们一样,得救者们虽然活了下来,却并不代表他们就此成功地逃离了死亡的阴影,对于他们来说,有些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连同建立在那上面的熟悉的生活一起破碎了,也许余生都不能再拼起。又或者这些得救者一生都不能摆脱这“得救者”的身份,他们的合唱,永远不会是生者的赞歌,而是所有已死的人徘徊不去的悲鸣。

而我们,不论能不能听懂这歌声,都只能试着伸出手,让目光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小心地捧住那残破的离别。

荐诗 / 肖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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