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被风拉长，被一股神秘的力量
推到树根，然后近乎飞翔着
向上跃起，却被牵拽，飞不起来。
如此地反复，它跌跌撞撞，
找不到明确的路径，好似酒鬼的欢乐。

它惊恐。细语组成的躁响
猛烈摇晃，不停地向周围释放魔咒。
无论如何它也挣不破那层薄雾，
我看见一个孩子挣扎着，
胡话连篇，在夜的谋杀中无法摆脱梦魇。

它扭动的身体突然止住，
被一种内劲儿深深的套子套牢。
下阵风来临之前，
它陷入一个死囚的安静。微光中，
灵魂离开了它紧守的身体。一切如常。

作者 / 王强
选自 / 《进入诗歌——关于读诗和写诗的六堂课》，广西人民出版社

这首诗写的什么？一棵树的影子在月光下的纷繁姿态。

首先，描写很精彩。他充分展示了自己观察和语言再现的能力，从开头黑猫的比喻，到“被风拉长，被一股神秘的力量 / 推到树根”等句子，再到最后止住的时候的“灵魂离开了它紧守的身体”，既准确，又传神。对影子从头到尾详细描写，每一处用词都是值得细细推敲的。

其次，里面情感的变化，有没有发现一个微妙的递进？树影在风中兴奋地运动，竭力挣脱束缚，最后沉入自身。这个光与影的变化写得太精彩了，就像给我们演了一场人生的皮影戏。从一开始的欢乐，到后面的惊恐，再到最后死寂中生命的深深的痛感，借一个影子写出了非常深刻的生命意识。

树影，并不是一个多稀奇的东西，但他靠细致的观察，写出了别人没写出的个性。他也不仅仅写了树影，在描写树影变化时，情感的投注也很强烈，好像不是风，而是这个观察者赋予了它冲动——它成了暗处的他的替身。一个树影，把诗人的内心呈现了出来。他写的是自己的生命和这树影的一次偶然相遇，有感而发，强烈、真实。

奥古斯丁说，凡是存在的事物都有其善。一个诗人在世界上注目的东西越多，他的形象就越丰富。诗人有时候就是靠着所写的事物树立个性。言之有物，物是诗个性的一部分。就像弗罗斯特诗中的农民生活，扎加耶夫斯基诗中的欧洲建筑和风景。描写就是建立这种个性的过程。我们常在古诗中读到那些神妙的句子，其实很多都是描写实现的效果。韩愈《山石》“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杜甫《雨不绝》“鸣雨既过渐细微，映空摇飏如丝飞”，都是写实出诗意。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最大的区别，就是更灵活，细节描述能力更强，能表达得更清晰。我觉得这首诗，基本体现出了这个特点。

王强的诗，普通读者接触的机会应该不多。虽然他也出了总结性的诗集，比大部分成名已久的诗人写得都要好，但他在社会上，还是主要以导演的身份示人，与所谓的诗坛几乎没太多接触。这并不是说他不关注当今写作。能看出来，他的诗也是有来源的。他对自己的方式非常自信，这是思考和学习的结果。在他这里，叙事和描写不是目的，对清晰的追求才是。只有清晰才能从坚实的世界中抓住已经流逝的美好时刻，转换为诗意。言之有物，就是要有这些清晰的东西，清晰的内容、清晰的思想。

问：同样是描写，古诗中都是比较客观的描写，这首诗是不是没有那么客观？

确实，这首诗有非常主观的东西在里面，但它是以客观的东西为基础的。有些地方，看似主观，其实是很客观的描写，比如“我看见一个孩子挣扎着，/胡话连篇，在夜的谋杀中无法摆脱梦魇”这样的句子，其实都隐含着比喻，它是“我看见（树影像）一个孩子在挣扎着，胡话连篇（的样子），（那姿态就像）在夜的谋杀中无法摆脱梦魇”。这样来看，就明白这一句其实没有那么主观了。还是在描写，只是不仅仅在写树影本身，而是借此写生命意识和感受。

通过树影的比喻，来写自己的情绪，而不是直接写情绪如何如何，这就很高明了。我们知道，很多古诗也是带着这样的情绪渲染来描写的，是一种比较常见的手法。这个诗里的主观，是从客观中生出来的，恰好证明了事实本身那种力量。它表现的情绪，是一种现代的情感，这和古代有了很大的不同。

问∶开始读，这诗还是没太懂，不太明白具体表现的是什么。

写的就是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存在感受。抛去更深层次不谈，只是这个树影的变动过程，也是非常有意思的。身边最常见的事物，得到了一种新的表现。

罗伯·格里耶写《沙滩》那种绝对直描，就是为了把事物彻底呈现出来。这里面有一种客观精神，尊重每种事物在世界丰富性中的个性，不太希望以过强的情绪把它主观化、模糊化。写出每种事物，就是写出它的个性。这里面有趣味，也有事物存在即是诗的意图。从意思上看，是在写某种事物，但背后是有观念支撑的，这种观念对诗有思想上的提升。像这首诗一样，把一些偏个人的理解加进去，这种观念就有了比较强烈的自我意识。

我们知道，关于存在、生命意识，古诗中是比较单薄的。古诗喜欢写空灵，”至老不更归”那种沉浸山水、寄托悲郁的自然。而现代意识是随着现代社会来的，我们国家发展得晚，现代意识来的也就稍微晚一些，但它仍然属于整个世界的现代化潮流。现代社会最重要的思考就是个体存在的命运，存在主义把这个话题突出了，也缩小了。真正的个体意识，不是海德格尔这样的存在主义哲学（虽然他也很了不起），而是普鲁斯特这样的叙述、描写大师写出来的。

大部分现代文学中，生命意识都是一个很有力的东西，因为它和每个人息息相关，虽然很多现代主义的手法，也带来了不少副作用。当我们理解自身存在的孤独，以及描写等技巧背后的观念，对它的认识自然而然就会变得更深入。

荐诗 / 王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