悻悻学子不知处:给青年的毕业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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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须藤和之

陈生行 

——戏送其年归阳羡

陈生陈生,尔既不能入渊斩长蛟,又不能登山射猛虎,复不能亡赖作横苦乡里,十载哦诗守环堵。徒抱轮囷一片心,藜藋鼪鼬相枝拄。

昨日渡江来,今复渡江归。运租船上苦憔悴,风高浪涌横江矶。朝来寄我新词句,明月无情蝉鬓去。五湖归去伴渔竿,枫岸芦汀不知处。季鹰鲈鲙思江东,我亦年年叹转蓬。期汝扁舟同射鸭,铜官山下竹枝弓。

作者 / [清朝]王士禛

 

又到毕业季,在网上看到一个好笑的事,某名牌大学将欢送海报“莘莘学子 前程似锦”的“莘莘”(众多),错印成“悻悻”,于是美好愿景变成郁郁寡欢的滑稽。不过,这简直不像错字,作为同样去年才毕业的学生之一,我想替同学们问一句,这几年的毕业生,真的快乐吗?不用说完成学业论文的重重阻力,校园生活、毕业旅行也趋近于零,甚至无法见老师和同学一面。在一片“毕业即失业”的自嘲与无奈下,大学生们真的快乐吗?

关于悲哀和怀疑、生活和职业的艰难,从前的青年会从自己的师友那里得到亲切而美的寄语,比如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今天某些校长、领导向青年人发表演讲时,容易闹类似“悻悻学子”的笑话,所以可能这样的对话越来越少。

事实上,我们都不太向别人表达,也不表达自己了,这是一种世故的失语。黄永玉在回忆与表叔沈从文往事的散文《这些忧郁的碎屑》中如是描述:人变得聪明了。深刻地吸收、发掘、探索,在发展变异的生活中,出现无边无际的人民的悲欢。却装得像个木头人睁大着茫然的眼睛。什么也没有看见,也没听见,也没说过,也没想过,也没写过。

青年人明明应该有很多的话要说,三百多年前的青年诗人“陈生”亦然。陈生即陈维崧,字其年,号迦陵。一生写了两千多首词,是中国词史上写词最多的词家。其词多壮怀与悲歌,比如这阙写给王士禛的《贺新郎》:

把酒狂歌起。正天上、琉璃万顷,月华如水。下有长江流不尽,多少残山剩垒。谁说道、英雄竟死。一听秦筝人已醉,恨月明、恰照吾衰矣。城楼点,打不止。

当年此夜吴趋里。有无数、红牙金缕,明眸皓齿。笑作镇西鸲鹆舞,眼底何知程李。讵今日、一寒至此。明月无情蝉鬓去,且五湖、归伴鱼竿耳。知我者,阮亭子。

“明月无情蝉鬓去”,也正是“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的哀叹。陈维崧一代才子,竟然屡试不第,穷困潦倒,写《贺新郎》的此年底,陈维崧接到书信,妻子和女儿因缺柴米,挨饿受冻。他急搭乘“运租船”返回阳羡家中,王士禛为他送行,遂有此诗:“昨日渡江来,今复渡江归。运租船上苦憔悴,风高浪涌横江矶。朝来寄我新词句,明月无情蝉鬓去。”

陈生,为何会这样?难道我们苦读十年诗书,尽是无用的屠龙之术?空有堪为国之重器(轮囷)的大材雄心,到头来只能用竹枝做的假弓,射射鸭子,消遣取乐?在这个杂草丛生如柱(藜藋),鼠辈狼群往来(鼪鼬)的世道上,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这种困惑迷茫为青年所共有。一百年前,1924年,一个不让年轻人实现梦想的时代,二十二岁的青年沈从文走投无路,绝望地向郁达夫写信求助。生活同样拮据的郁达夫请三天水米未进的沈从文吃了顿饱饭,又送他围巾和钱。当晚,郁达夫在激愤中写下《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以反语来怒斥中国社会的不合理,以至于让学生苦求大学毕业却不能糊口:

在这时候这样的状态下,你还要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大学教育”,“念书”,我真佩服你的坚忍不拔的雄心。不过佩服虽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简单愚直,也却是一样的可惊可异……大学毕业,以后就可以有饭吃,你这一种定理,是那一本书上翻来的?

那么,能做什么?郁达夫说:“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点事情干干。然而土匪你是当不了的。”中策是回故土去,和家中妇孺相对哭泣,哭得伤心就睡觉,还能省粮食。没有衣服穿,就抱紧取暖。没有饭吃,就挖草根树皮煮汤。但是、军阀恶霸、豪富人家会把草根树皮也抢先挖完,到那步境地,就咽着口水说说梦话吧。连回家也是梦:“回乡的火车不开,就是有路费也回去不得,何况没有路费呢?”至于下策,郁达夫认真地告诉沈从文:去偷去抢吧!如果不被发觉,这本属他人的东西,在将来进步的社会中最后也会分归你共有的,只不过是提前拿来。万一被发觉,还能混上不付钱的牢饭。

当然,郁达夫不是真让沈从文去做一个坏人,所以他的意思是:一切无可为之时,起码可以什么都不做。这也是王士禛对陈维崧的寄语:和陈维崧同是阳羡人的周处,在他青年时被父老乡亲称为与蛟、虎并列祸患的“三害”。后来周处幡然醒悟,除掉猛兽,好学行善。我们或许没有能力斩杀恶龙或与猛虎搏斗,但至少可以不与黑暗为伍,堕落成横行作恶的流氓无赖。

忧郁是每一代青年的底色,但要记得里尔克名著《给青年诗人的信》的告诫:相比起短暂的忧郁,现实命运让我们承受了加倍的苦痛,但同时也给予人更多走向卓越辉煌的机会,和更大的勇气面对无穷莫测的永恒。

最后,青年诗人们,以及所有的青年,如果还有一点可以做的,那就写作吧,我是说一种广义上的写作。里尔克在给青年的第一封信中说,你要问自己,必须写作吗?现在诗人特别多,其实很多人这一生并不会成为诗人,也不专门从事写作。但这个问题的肯定回答其实是普适的。你必须写——为了我们所经历的、所看见的、所热爱和所失去的一切,去真诚地表达,奋不顾身地呐喊。

 

荐诗 / 陈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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