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俄罗斯胜利,那就不会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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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stinaninnas

相遇并讲述  

相遇并讲述——让我们从最沉重的开始。
从这种狂暴开始——习惯这黑夜,
如煤在床单上渗出。

河流,仿佛抛过头顶的裙子,
它还记得温暖,
还会呼应心的跳动,
离早晨更近,当不知所措的
疲惫诗学显现。

我们就在此——朝这黑夜被呼喊出来,
如陶瓷在日光下燃尽。
讲一种禽鸟尖鸣般的语言,
嗓音仿佛动物彼此呼喊,
当它们看着大火把自己包围。

相遇的人们来自气喘吁吁的边疆。
相遇的是屠夫,手指被凝血
绷紧,如同办公室的墨水。
相遇的是永恒的赶牲人,承载着
屠宰场的复活节精灵。

书籍散发青草和牛奶之味。
与未来主义者的宣言一起,
圣像画在印刷厂刊行。

野兽们嗅闻清晨甜美的语言。
学习六月雾气的正字法,
而它们的杀手正在雾中躲藏。

让我们沿着绿色的荒地行进,
沿着暮色下的祖国,
让我们追逐用作牺牲的野兽,穿越
小麦的合唱练声。
所有看到灵魂的丘鹬
如何在田野躲藏之人,
所有为了用晒黑的皮肤
浸透河水冰凉的警觉,
而步入水中之人,让我们开始。

让我们从最沉重的开始——从夜幕下闪现的
火焰之歌唱与熄灭。

让我们从用低语道出这些名字开始,
把这死亡的词汇编织在一起。

站立并讲述夜晚。
站立并聆听雾中
牧人的声音,
听他们歌颂每一个
逝去的灵魂。

作者 /  [乌克兰]  塞尔希·扎丹
翻译 / 昧拾金

 

Сходитись і говорити 

Сходитись і говорити — почнімо з найтяжчого.
Почнімо цей шал вживання у ніч,
яка проступає вугіллям на простирадлах.

Ріка, ніби скинута через голову сукня,
ще пам’ятає тепло,
ще озивається на серцебиття,
ближче до ранку, коли постає
збита поетика втоми.

Ось ми — викричані в цю ніч,
вигорілі на сонці, наче кераміка.
З мовою, схожою на пташиний клекіт.
З голосами, мов у тварин, що перегукуються,
дивлячись, як зусібіч приступає пожежа.

Сходяться люди задиханого прикордоння.
Сходяться різники, чиї пальці стягує
кров, мов канцелярське чорнило.
Сходяться вічні погоничі, несучи за собою
великодній дух бійні.

Книги, що пахнуть травою і молоком.
Ікони, друковані в типографії
разом із маніфестами футуристів.

Нюшать звірі солодку мову світанку.
Вчать правопис червневих туманів,
серед яких ховаються їхні вбивці.

Почнімо ходу зеленою пусткою,
присмерковою батьківщиною,
почнімо гін жертовної звірини крізь
хорове розспівування пшениці.
Почнімо всі, хто бачив,
як ховаються в полі вальдшнепи душ,
хто заходив у воду,
щоби засмагою пройняти її
крижану тривожність.

Почнімо з найтяжчого — зі співу й гасіння вогню,
який підступає з ночі.

Почнімо із шепотіння імен,
виплітаймо разом цю лексику смерті.

Стояти і говорити про ніч.
Стояти і наслухати з туману
голоси пастухів,
що оспівують кожну
загублену душу.

Жадан

塞尔希·扎丹:“如果俄罗斯胜利,那就不会有文学”

作者 / 亚历山大·凯里     翻译 / 昧拾金

 

“来吧,这边走。”一边爬着哈尔基夫(哈尔科夫)木偶剧院的楼梯,塞尔希·扎丹一边说道。

尾随作家的烟管牛仔裤和标志性的皮夹克,我们穿过一个由走廊组成的迷宫,随后跟着他瘦削的身影,我们近乎是跑进了满是空座位的清凉黑暗之中。

每个剧院都梦想着有一些秘密的故事。

那天,我们是剧院里仅有的观众,身边全都是空座位,等待着有朝一日来聆听乌克兰胜利故事的观众将其坐满。

这所窗户碎裂的剧院在2月24日被改造成一个志愿者中心,而在它的蓝色灯光下,我们观看的场景是无数纸箱等着被送到前线士兵和平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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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空荡荡的座位和被遗忘的粗陋射灯中,我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要跨过半个国家来见塞尔希·扎丹。除了在哈尔基夫,没有别的办法能遇到他。毕竟,这是他的城市。

自从俄罗斯开始全面入侵以来,扎丹一直留在乌克兰第二大城市哈尔基夫,在这座他无法离开的城市从事人道主义工作,并接受了多次采访。

“战争在我前去文尼察火车上逮到了我,当时我正打算和乐队一同参加一场音乐会。我们得知开战,便回到了哈尔基夫。”他说。

“我们”指的是“扎丹与群狗”(Zhadan i Sobaky),作家成立于2007年的摇滚乐队,而这只是扎丹这些年众多艺术项目中的一个——而文学则是他的指路灯。

扎丹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扮相。唯独他那头闪着光泽的灰发暴露了岁月在这位常被称作乌克兰“可怕孩子”(译注:法语enfant terrible,指那些举止恶劣常让周围人感到尴尬或震惊的人,但也可转指前卫、非正统的成功者。)的47岁作家身上留下的痕迹。

作家、诗人、乐手、人道主义工作者、政治活动人士,每条战线上都有扎丹的身影,他避开标签的速度就和他走路一样快。

他出版了12本诗集和7本小说,他的走红提升了乌克兰当代文学的地位,特别是在东乌克兰,他的笔下人物正是在那里,在战争带来的幻觉景观和流浪汉小说风的探求之间逐渐养成。

他的作品受到1920年代乌克兰先锋派的启发,并被拿来与威廉·巴勒斯等人进行比较,其粗犷的风格往往直奔主题。

“让我们从用低语道出这些名字开始,把这死亡的词汇编织在一起。”扎丹在其2020年的诗集《新正字法》(New Orthography)中写道,而这还是在2月24日俄罗斯入侵前很久。

那一天,他用低语道出了许多话。其中包括一份毫不动摇的声明:没有乌克兰主权,就不会有乌克兰文学。

他告诉我们:“如果乌克兰胜利,我们就会有一些未来。如果俄罗斯胜利,那就不会有文学,也不会有文化,什么都不会有。”

哈尔基夫一直都是乌克兰城市

在外面,阴森的寂静统摄哈尔基夫,只会被遥远的炮声间或打破,时刻提醒着人们俄罗斯若隐若现的幽灵。

这座城市曾经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地方,三十八所大学里满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由于学生生活和众多咖啡馆、酒吧,哈尔基夫是东乌克兰的“酷”之城。

这里的气氛曾经相当国际化、民主和开放,”扎丹说,“如今它已经空了一半。”

市中心的多数窗户都被震碎了,一些楼房被重型导弹轰成了废墟。

哈尔基夫州府大楼的被烧毁的黑色骨架矗立在自由广场上,就像是一座俄罗斯独裁者弗拉基米尔·普京暴行的纪念碑。

扎丹在哈尔基夫木偶剧院建起了其志愿者组织的总部。那里的窗户也不见了。木板和黑色窗帘暂时遮住了这些洞眼,如同这座城市苦难的一个悲伤征兆。

楼宇我们都能重建,”扎丹说,“最糟糕的不是建筑,而是那些死去的人,因为我们无法让他们复生。”

扎丹此刻没有时间搞艺术。

“现在发生了太多事情,而我眼下最不牵挂的就是自己的艺术,我更多考虑的是我的国家正在经历的事情,以及该如何帮忙,”他说,“我想反思和艺术会在稍后进行。”

扎丹出生在如今正被俄罗斯占领的卢甘斯克附近的老比利斯克(老别利斯克;Starobilsk),而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哈尔基夫度过的,这座城市因靠近俄罗斯而地处两个世界的边缘。

但哈尔基夫并不是一座俄罗斯城市,扎丹表示。“尽管俄罗斯离这里只有40公里,但哈尔基夫一直都是乌克兰城市。”

如果哈尔基夫是一个文学形象,那它会是埃涅阿斯(Enei),扎丹表示。“埃涅阿斯是一个哥萨克和旅行者,无论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都有着开朗、积极的性格。”

扎丹指的是伊万·科特利亚莱夫斯基(Ivan Kotliarevsky)的乌克兰语戏拟英雄诗《埃涅阿斯纪》(Eneida),一部出版于1798年的乌克兰文学经典,被普遍认为是第一部完全以现代乌克兰语刊行的文学作品。在这部对维吉尔同名史诗(Aeneid)的滑稽戏拟作品中,埃涅阿斯变成了一个乌克兰哥萨克。

这首让乌克兰中学生纷纷翻白眼的长诗以如下诗句开始:“埃涅阿斯是个机敏的小伙,/一个了不得的哥萨克,/各种坏事他都能迅速摆脱,/所有浪子就属他最爱作乐。”在扎丹眼里,这也是对哈尔基夫的一段刻画。

所谓哈尔基夫是一座俄罗斯城市,这主要是俄罗斯人自己传播的刻板印象,但某种程度上也受到(乌克兰)自己的政客支持,扎丹如是认为。

“说俄语的乌克兰人”这个术语在扎丹看来没有意义,因为这意味着乌克兰语对说俄语的他们而言只是一门外语。

许多哈尔基夫居民已经改说乌克兰语,作为对这场战争姿态的展现,扎丹认为这种努力令人感动,因为他们此前的一生都在说俄语。

说乌克兰语标志着你是自己人,你拒绝占领者的语言。”扎丹说道。

改用乌克兰语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在2014年俄罗斯第一次入侵后便获得了动力,但他也承认乌克兰将不得不一直与俄罗斯的危险影响范围作斗争。

对乌克兰人来说很清楚的一点是,我们要么为自己的身份认同而战,要么成为这个后苏联帝国的一部分。

 

情诗

对扎丹而言,仅仅是用乌克兰语写作这一事实就是政治的。通过选择用哪种语言写作,作家们表明了自己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立场。

这就是为什么即使你写的是情诗,但只要你用乌克兰语书写,你就在某种程度上采取了某种立场,它具有政治内涵。”扎丹表示。

扎丹预测这场战争将把乌克兰文学分为两个时期,战前和战后,但要看到一部新作品问世还需要时间。“现实尚不容易谈起,因为它太契近,太血腥,太粗暴了。”他说。

文化与政治在乌克兰深深地交织在一起,从1990年代初便开始参与政治的扎丹对此非常了解。

他参加了乌克兰自1991年独立以来的每一场革命,在2014年成为哈尔基夫本地欧洲迈丹运动的一个重要声音,并与克里姆林宫代理人在乌克兰顿巴斯捏造的“俄罗斯之春”进行斗争。

他认为,通过借助艺术建立国家身份认同,作家可以在对抗俄罗斯殖民立场的斗争中发挥作用。作为媒介,作家在这种时候不能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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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一个高度政治化的社会,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们是一个后殖民社会,而我们正在努力建立自己的身份认同,以摆脱俄罗斯帝国的影响

他认为,这就是能让乌克兰与俄罗斯保持距离的因素。“而俄罗斯人知道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时地试图摧毁乌克兰文学。

乌克兰作家为捍卫自己的语言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指的是“被处决的文艺复兴”(Executed Renaissance),即斯大林在1930~1940年代对乌克兰知识阶层的系统性处决。

1920年代初,乌克兰艺术家和作家在当时苏维埃乌克兰的首都哈尔基夫落脚,使其成为一个先锋艺术的中心。但斯大林很快就镇压了那些乌克兰知识分子,因为他们威胁到了这位独裁者有关苏联文化的极权梦想。

这些作家和诗人中有许多都住在哈尔基夫市中心的“文字”大楼(“Slovo” Building)里,这是一个建于1920年代末,供乌克兰著名文化人士居住的合作社。在被视为威胁后,楼里的电话就被窃听,大规模逮捕随之而来。3月7日,这座建筑再次受到攻击——这次它是被俄罗斯的炮击破坏。

消灭乌克兰知识阶层的运动在1937~1938年的大清洗中达到高潮,共有223名作家被监禁或处决。

据估计,在斯大林大清洗期间,近3万名乌克兰知识分子被镇压。1930年,有259名乌克兰作家的作品出版,但到1938年,这批作家只剩下了36人——其余人不是被处决、流放,就是失踪、自杀。

殖民帝国

扎丹总是把俄罗斯称为“帝国”,这个术语与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殖民行径很般配。扎丹说,对于俄罗斯人而言,乌克兰只是俄罗斯的一个部分。

乌克兰只是一个附录,是俄罗斯的一部分,是他们出于某种原因不断摧毁的同一个民族,乌克兰人则没有权利获得自己的独立。他说。

而乌克兰人看到的历史是,他们是一个独立的民族,一个独立的国家,他们永远反对帝国。

乌克兰人希望建立一个独立、民主的国家,而俄罗斯人则对极权条件感到舒适。扎丹补充道。

“被处决的文艺复兴”只是俄罗斯对乌克兰殖民态度中的诸多黑暗篇章之一——扎丹将这种态度解释为两个对过去和未来的看法差之千里的国家间的冲突。

在他们的历史叙事中,主角属于俄罗斯人,因为他们垄断了整个二战记忆。”他们今天仍在用这种扭曲的叙事为他们对乌克兰犯下的恐怖行径辩护。

然而,俄罗斯的入侵向乌克兰人表明,他们除了与俄罗斯人完全断绝关系外,没有其他选择,因为任何与俄罗斯的结合最终都会导致乌克兰的毁灭,扎丹表示。

为了乌克兰注定获得独立和自由,我看俄罗斯人早已无所不用其极。

当我们离开哈尔基夫木偶剧院舒适的黑暗环境前往市区时,扎丹的话回荡在城市多风的街道上,与他的诗句交织出遥远的回响:

站立并讲述夜晚。
站立并聆听雾中
牧人的声音,
听他们歌颂每一个
逝去的灵魂。
作者 / 亚历山大·凯里
翻译 / 昧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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