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床在中间弯曲,你的身体像陨石一样坠落,你变得至关重要,被无尽的奥秘围绕

Sean Mundy

 

降落

当你生病时你更重。
你的头陷进枕头里,
你的床在中间弯曲,
你的身体像陨石一样坠落。
“他好重啊,”亲戚们说,
他们把你翻转到另一边
并意味深长地点头。“他重得像死人。”

大地觉察到它的猎物,
而专注于你
以它巨型的强制的吸力。
你体内的铁渴望下沉。
你体内的金渴望下沉。
全世界的万有引力都定睛于你,
用看不见的套索拉你下去……

你看起来就像农民们出走前
取下深埋的那口钟,
惊讶地看到那钟在挖着自己的坟墓,
急切地咬着尘土。

你全身都是铅
而你自己呢
你已经变得非常至关*重要,
被无尽的奥秘围绕。

作者 / [罗马尼亚] 马林·索雷斯库
翻译 / 张洁
配图 / Sean Mundy

 

今晚分享的诗歌来自罗马尼亚诗人、剧作家和散文作家,上个世纪罗马尼亚文学复兴的领军者马林·索雷斯库(Marin Sorescu,1936—1996)。他曾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从1996年11月初开始,到12月8日因肝癌去世,五周内创作了90多首诗(主要口述给妻子),这些诗歌结集为《桥》公开出版,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

阅读这些诗,我们发现,在身体的疼痛与死亡的威胁中,诗人没有变得迟钝麻木昏聩,他对生命的感觉依然如此敏锐。这些诗以其内在的悲怆和清晰的视角令人心碎,但同时也在深邃的思考中给同样受苦的人们带来慰藉。

2012年,美国当代最杰出的作曲家之一迈克尔·赫施(Michael Hersch)在他的首部舞台作品(独角歌剧)《凛冬将至》(On the Threshold of Winter)中选取索雷斯库的临终诗集《桥》的诗句作为歌词,讲述疾病与死亡的故事,引起了热烈的反响与广泛的共鸣。

生与死是生命的两极,生老病死乃人生常事,我们从先辈那里得此教育,我们也这样接受,并且,如此经历。但人性天生趋利避害,认定“病”与“死”为恶事。因为人类死亡的存在,就有了对死亡问题的思考,从而开始了对人生意义的追问,于是哲学与神学应运而生。

中国古代的哲学家庄子能够“妻死”“鼓盆而歌”,是以春秋冬夏四时运行、生命由无到有再归于无的变化规律来安慰自己,以为通达命运。

庄子病重,临死之际,弟子想要厚葬他。庄子说:“何必呢?天地就是我的棺材,日月是陪葬的玉璧,星辰是陪葬的珠宝,万物都是陪葬的器具,何必要埋呢?”弟子们说:“我们怕乌鸦、老鹰要吃您呀”。庄子说:“露天不埋喂乌鸦,埋在地下喂蚂蚁,要从乌鸦嘴里抢来给蚂蚁,不是偏心吗?”庄子的达观一言以蔽之,就是:改变不了的事情就应放弃反抗、顺其自然。

马林·索雷斯库也曾研究中国的道家思想,但他终究还是没有从中获得安慰。他诗歌中所表现出的达观,一方面出自于他一贯的语言风格,他继承了罗马尼亚十九世纪伟大的作家德米特里·拉莱特(Dimitrie Ralet)的传统,内省且自嘲(甚至是自黑),冷面式幽默,另一方面得益于自身所处的西方文化背景与宗教信仰。

我们看《降落》这首诗,索雷斯库写得多么直接啊,他不想要任何闲言赘语,正如他自己所说:“诗歌必须简洁,几乎是代数的。”

开篇第一行就定好了调子——“当你生病时你更重”,真正“重病”过的人会知道,这时你会瘦得皮包骨头,重量大大减轻,但“你更重”——“沉重”之“重”,失去了与自身重力相抗衡的向上的生命力。

外力(地的吸力)和内力(体内的金属呼应地的吸引力而渴望下沉)互相作用,带一个重病之人向下、向下……如同由铅铸造而成,如同埋进土里的钟“急切地咬着尘土”“挖着自己的坟墓”……

然而,我没有将诗题descent 翻译成“下降”或“下沉”,而是译为“降落”,仿佛人有翅膀,仿佛他可以选择,并且得以优雅地着地。

我从诗歌的最后两行看到了一线希望之光:

“你已经变得非常至关重要,

被无尽的奥秘围绕。”

无论世上有多少种哲学和宗教,对于没有死过的人来说,死亡始终属于奥秘之事。

除非,除非有一个死而复活者,回来向我们讲述。

 

荐诗 / 张洁Jess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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