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顿涅茨克　

你教给我一个战时的小窍门——
去看看活着的盆栽植物。
在基维斯卡大街的窗边，
大多数的植物已经枯黄。

但是一株绿色的天竺葵
和水灵的吊兰
可以证明有勤于浇灌的人
还在这里生活。

整个的街区已经废弃。
倒下的电线杆，
被炸碎的树枝
布满了街道。

没有声音，
没有锅匠敲打的声音，
没有公共汽车，没有玩耍的儿童。
只有树叶窸窣着白噪音。

你说，今天和每个周日一样。
流浪狗和燕子，
还有炮弹落地轻柔的爆击声。

作者 / [瑞典]安娜斯塔西娅·泰勒-林德
翻译 / 光诸

Welcome to Donetsk　

You teach me this wartime trick –
to look for living pot plants
in the windows on Kievska Avenue.
Most are crisped and brown.

But one green geranium
and a succulent spider plant
offer proof of life
for the person who waters them.

Whole apartment blocks are abandoned.
Collapsed telephone lines,
blown-up branches
litter the road.

No voices,
no tinkering metalwork in the distance,
no buses, no playing children.
Leaves rustle white noise.

You say, It’s like Sunday every day.
Stray dogs and swallows,
and the soft thud of shelling.

by Anastasia Taylor-Lind

今天这首诗来自英国《卫报》网站的小栏目“每周一诗”。作为曾经的《新京报》员工，我可以想像这个栏目的编辑那种挺让人羡慕的工作状态——有一小块自己的自留地，领导不太管，也不用每天紧张地跟踪时事新闻，完全按自己的口味来——反正自己是单位里最懂这一块儿的人。不过今天这首确实和时事跟得挺紧。

它表现的是被俄乌战争的炮火摧残的城市顿涅茨克。顿涅茨克是人口一百万级别的大城市，靠近俄罗斯，俄语居民占很大比例。2014年，当地反政府武装宣称顿涅茨克不再属于乌克兰，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内战，到现在已经有八年了，如今随着俄乌的全面开战（虽然俄罗斯的官方口径并非如此），顿涅茨克居民的生活变得更加动荡。

本诗的作者安娜斯塔西娅·泰勒-林德是一位瑞典摄影记者，作品曾经被全球多个顶尖出版物采用，内容涉及与妇女，人口和战争有关的问题。她曾经亲自到顿涅茨克采访拍摄，写下了今天这首诗。

作为业余的诗歌作者，这首诗优缺点都很明显。优点是它表现了新闻工作者敏锐的观察力，用白描的手法写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通过盆栽植物分辨一个屋子里是否有人居住。这既是一种“经验分享”，同时也是让人感动，伤怀和思考。是什么人在战火纷飞中仍然坚持给花花草草浇水？他们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子的？

（这里有一个翻译的问题，“geranium”翻译成中文是“老鹳草”，我讨厌这个生僻的词，所以用同一科的类似植物“天竺葵”代替了，在这里向老鹳草爱好者道歉。我虽然喜欢天竺葵的名字，但很讨厌它的气味。）

但是作为诗歌，《欢迎来到顿涅茨克》的语言有点太“平滑”了。让我选中这首诗的是最后一句——它居然用“轻柔”来形容炮击的声音。

这里涉及到一个很难翻译的英文词“thud”。我们形容炮弹爆炸的象声词是“砰”，英文中也有类似的词“bang”，但是“thud”模拟的是炮弹爆炸之前和之后的声音，应当是超音速的炮弹和空气作用，钻进地表物体，地面的沙石飞起和落下的声音。这种声音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肯定非常恐怖，但是慢慢得就习惯了，甚至感觉这种声音很“轻柔”。

我们经常会说起“常识”，或者英文中的“common sense”，无论哪种语言，都认为人类正常的认识是基于正常的环境。但如果人长时间处在不正常的环境中，那么认识也会扭曲。我们过的和平生活，和顿涅茨克居民过的战时生活，哪一种才是正常的，相信除了一些“相对论”者来说，答案都是肯定且唯一的吧。所以，“炮弹的爆击声很轻柔”并不是一种“常识”。

今天，我在镜子前检查自己，头发梳好了，胡子刮好了，脸也洗净了，衣服上也没有油点，甚至胸都比平常挺得直。但我总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不完整，不像个人。观察思考了五分钟，我想起来：我的核酸报告小时数已经上升到“72”。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生活在顿涅茨克，耳边响起轻柔的炮弹爆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