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我一点不虚伪的希望,一段爱像窗帘随风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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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Karen Hollingsworth

舱单 

鹰,河流,城市,赭石,我们。

一个能用右手描绘左手的物种
却画不出自己。

鲸。
同步卫星。
卡车拉着苫布下折叠的苫布。

战争、饥饿、牢房、赞美、失误、双关语,
电话卡上金色的电路 ——
舱单,所有货物,
一起围绕太阳旋转

算上几个小时的零头儿
三百六十五天一圈。
一段故事这边绕着闪电,
那边被云层遮掩,
打包捆着着氮、氧、
灰尘和二氧化碳,
它的冰川消融,昆虫沉寂,海平面上升。

对那个将来,我说,
好吧,该是你的就拿走。
但,可不可以,忽略不计,
那不值一提的,
小小的一把瞬间和动作,
任它撒落,像杂草的种子一样。

那些瞬间,是鼠灰色的卑微。
那些动作,谁也不曾打扰过。
落在重大事件的缝隙里,
那些决定了一切的重大事件。

就留着岩画里的那个指纹。

就让那蜘蛛醒在落满灰尘的角落。

将来,留着吧,可不可以,
那一两个音符,
在空闲的半小时吟唱,在那既不能放牧
又不能开采的,
专供我节省或者消磨的时光。

留给我一点不虚伪的希望,
一段爱像窗帘随风飘荡,
它的分分秒秒,它的味道和
选择,
回想,不会让我心伤。

作者 / [美国]简·赫什菲尔德
翻译 / OZ潇潇

 

Manifest  

Hawks, rivers, cities, ochre, us.

A species whose right hand sketches its left hand
but can’t draw itself.

Whales.
Geosynchronous satellites.
A truck hauling folded tarps under a tarp.

Wars, hunger, jail cells, praises, pratfalls, puns,
gold circuits on phone-card connectors—
all cargo, manifest,
circling the sun together

each three hundred and sixty-five days
plus a few remnant hours.
A story here ribboned with lightning,
there dimmed by clouds,

on a nitrogen-, oxygen-,
carbon-dioxide-, and dust-cushioned bundle,
whose glaciers depart, insects quiet, seas rise.
To that which is coming, I say,

Here, take what is yours.
But forget, if you can, what-is-coming,
find not worth pocketing,
let fall unnoticed as weed seed,

one small handful of moments and gestures.
Moments mouse-colored, minor.
Gestures disturbing no one,
slipped between the ones that were counted,

the ones in which everything happened.
A petroglyph’s single fingerprint.
A spider awake in an undusted corner.
Let stay, if you can, what-is-coming,

one or two musical notes,
hummed in a half hour that couldn’t be herded
or mined,
made to save daylight or spend it.

Leave one unfraudulent hope,
one affection like curtains blown open in wind,
whose minutes, seconds, fragrance,
choices,
won’t sadden the heart to recall.

by Jane Hirshfield 

 

前两天我读到诗人简·赫什菲尔德的这首近作,觉得特别有共鸣。

“舱单”是远洋船舶等进出境运输工具的载货清单,对我这屡次漂洋过海,租集装箱搬家的人并不陌生—提货送货,过关交税, 都认它。每每把自己世上所有打包,交付货运公司,换做几页薄纸,总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想想从前,过海的人是要跟自己的货物和牲口同舟共济的,上了船,就是把一切交给了命运,他们更会觉得无力吧?

如今人类科技空前进步,船只失事的概率小了。然而,在茫茫宇宙中,地球也不过是旋转沉浮的一艘小船罢了。人类和地球上的一切还不都是舱单上的货物?这艘船,这艘船, 是诺亚方舟?是泰坦尼克号?还是冥河上的摆渡?

赫什菲尔德是美国著名的诗人和翻译家,1953年生在纽约,1973年作为第一届入校女生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文学创作专业。(译者注:美国大多常青藤名校曾只对男性开放,直到上世纪60年代末,在平权运动的推动下才开始招收女生。)大学毕业后,她没有选择在学院中深造的道路,却令人意外地决定到旧金山的禅宗中心修习,多年后受戒成为一名曹洞宗居士。

赫什菲尔德自幼热爱写作,从大学起就开始发表诗作,著有多部原创诗集、文集、以及介绍日本诗歌的译作。她的诗写的是人与自然的日常,浸透着禅意。诺奖得主米沃什赞她 “对众生的苦难有着深深的悲悯……在高度感性的细节中,阐明了佛教的正念。“(译者注:“正念”对应的是英文中“Mindfulness”这个概念,指的是有目的、有意识地关注、觉察当下的一切,却又不武断地做出判断、分析和反应,只是觉知。“Mindfulness”源于佛教禅修,在现代西方渐渐发展成为一种自我调节的心理疗法。)

赫什菲尔德对科学也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近年来,她越来越多地关注着自然环境与地球生物圈的危机,通过写作、教学、讲演、策展等各种方式,尽己所能唤起决策者和民众的认知。这首《舱单》是赫什菲尔德近年来很有代表性的诗作。

人类这个物种,有的是脆弱的生命、强大的智能和无边的欲望。我们聪明到“能用右手描绘左手”,却又愚蠢地“画不出自己”,对自身缺乏全面的认知和控制。作为一个群体,我们不断地创造着,又不断地毁灭着;创造性越强,毁灭性也就越大。我们造出了同步卫星和集成电路,却污染环境,让一个个物种濒临灭绝,造成数不尽的“人祸”。尤其这几年,强权肆虐,战火又起,气候极端,全球大疫…… 将来的,是什么?

面对当下令人几乎绝望的现实,作为孤独的个体,我们不过是覆巢之下的卵,是举臂当车的螳螂,是城门熊熊大火中的池鱼…… 这时候,理性、说教和口号都无法安抚我们的无助与彷徨。好在还有诗。

“岩画里的指纹”是那个作画的原始人不经意留下的一点个体的印记;那“一两个音符”是诗人在“空闲的半小时吟唱”。这些“瞬间和动作”看起来毫无价值,“既不能放牧又不能开采”,和历史的“重大事件”比起来不值一提。然而这些“落在缝隙里”里的点滴对于我们的灵魂至关重要,就像“野草的种子“,春风吹又生,留给我们“一段爱”和“一点不虚伪的希望”。

诗人用她的灵魂发声,我们的灵魂随之激荡—因找到同类而不再孤单;因有人分忧而得到慰藉;因同心同德而有了生存的力量。赫什菲尔德的诗,把我们心中的忧虑变成语言,好像一支光照到阴影中,帮助我们放下恐惧,活在当下,直面将来。

用诗人自己的话说:“既然在地球上走一遭,我必须找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方法…… 我的责任是什么?必须承受什么?可以改变什么?如果明天我有幸还活着,又能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她还说:“好的文字告诉我们,哪里有悲伤,哪里就有欢乐;哪里有欢乐,哪里就有悲伤…… 生而为人,我们要做的是懂得存在的复杂,接受生命的丰盈。”

接受生命的丰盈—“它的分分秒秒,它的味道和选择,回想,不会让我心伤。“

荐诗 / OZ·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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