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夜晚　

我读小学时
全家人住在
妈妈当老师的职业中学里
那时电很珍稀
晚上一片漆黑

并非是因为对爱的记忆
让我记住了爸爸
曾经在很多夜晚
打着手电
陪我去上学校的厕所

相反，是某种恨意
有一次我和爸爸
走在手电的光柱里
爸爸对我说了一句
特别狠的话：
“你长大了
将一事无成”

那天晚上其他的事情
长大后我都淡忘了
只剩下这句话
和他暗含冷笑的残忍口气
将我钉在
一片漆黑的沉默中

我记住了这句话
也就顺便
记住了那些夜晚
通往厕所的漆黑的
黄雾般的手电光柱

当恨意慢慢淡去
爱就从漆黑一团的记忆中
浮现出它的样子

2021/12/6

作者 / 沈浩波

关于上厕所，我曾有过和诗人类似的经验。那时在一个乡村中学读书，经常要穿过一个空旷巨大的操场去上厕所。同样是电力紧缺的年代，晚自习都经常要点蜡烛或煤油灯，更不可能有什么室外的照明设施，所以如果错过了集体课间上厕所的时间，因为胆怯，就必须要约个同伴才行了。

诗人父亲的那句话，不是一种空穴来风，而是源自对小孩子害怕黑暗、缺乏勇气的不满。但对小孩子来说，这突然的一击，却可能是毫无准备。这终究是一种语言暴力。也许在孩子的意识里，打着手电筒陪小孩上厕所是大人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去做的事情，他从没意识到这并非一种天经地义，也不是理所应当。

父亲肯定是盼望着孩子能够尽早独立去面对和承受黑暗带来的恐惧，所以才会口不择言。但那似乎也不能算口不择言，在一个贫乏和粗粝的年代，即便是教育性的语言，也往往带着一种轻蔑甚至残忍的口气。那是一种时代的口气，期盼中带着否定的恶意，或者否定的恶意中暗含着殷殷的期待。哪个父亲会不盼着孩子有所成就呢，但表达出来的，偏偏就像一记铁拳。

这种粗暴的作用力无疑是巨大的，不然不可能将诗人长久地钉在那片漆黑的沉默中，永远记住这句话，记住那些夜晚。恨意是长久的，要么永远在这漆黑的恨意中沉沦，要么被这巨大的恨意激发出反抗，用一生的行动去打那句话的脸。

我们好像都是在这种否定性教育下成长起来的。而如果谁能最终从这片漆黑中体会出那浮现出来的爱，就如同终于从一杯苦咖啡中咂摸出其中的香甜，只能说他已经用行动接住并成功挡开了那一句语言的铁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