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兰何必石,
有石也须兰。
若使不相顾,
如何禁岁寒。
作者 / [清朝]何绍基
据说最早以兰花入画者,是被目为文人画始祖的王维。可惜今天已见不到王维的兰花图,只留下他为所作兰花自题的小诗:
好在中国的文字是有图像性的,许多失传的古画,我们都能凭借文字本身遥想其风姿。所谓“书画同源”, 文人画又重在书写性,何况画四君子之一的兰,最能在学问、才情外见人品、思想,所以历来画兰,虽然逸笔草草,也不会随意为之。落笔便要直追陶潜(靖节)与屈原(灵均)之风。
史上最重要的画兰圣手之一,是著名的“大宋孤臣”郑思肖,他在宋亡以后画兰不画土,意为土地被番人夺去。当地官员威逼利诱胁迫郑思肖画兰,他怒道:“头可斫,兰不可画。”
清代的大书法家何绍基也善画兰,何绍基为官清正,任四川学政时接连上奏,痛陈时弊,落得咸丰皇帝一个“肆意妄言”的御批,从此寄情书道,并以墨法画兰。湖南博物院珍藏有他的数幅墨兰,拍卖场中也曾出现过一帧何绍基《兰石图》,其上正题着今天推荐的这首小诗,清气满纸:
落款为“猿叟为仲濂作”,钤“何绍基”印。“猿叟”是何绍基的号,仲濂即郑守廉,字仲濂,福建闽县人,咸丰二年进士。郑守廉的儿子,便是晚清民国在文化与政治上都鼎鼎大名的郑孝胥。
郑孝胥也以书法闻于世,今天“交通银行”牌匾四个擘窠大字,就出自郑孝胥之手。因父辈之交往,郑孝胥学书多取法何绍基,可称是其最为推重与心仪的一家,郑孝胥诗中说:“目中有蝯叟,他书不能观。”“蝯叟吾酷爱,谓可追杨风。”
中国书画的题跋、递藏,时常比作品本身的笔墨风格更具曲折。何绍基此幅《兰石图》左侧,赫然是近代中国政治史、文化史另一位绕不开的大人物罗振玉的跋语:
郑孝胥与罗振玉二人,是末代皇帝溥仪钦定的“一对冤家”,既在学术上过从甚密,又因政派斗争一度背行结怨。罗振玉之弟罗振常,当时在上海开设蟫隐庐书庄,是郑孝胥屡曾踏访之地。罗振常育有三女:罗庄、罗静、罗守巽。郑孝胥也有一女郑文渊,罗庄与郑文渊是闺中密友,二人诗词酬唱最多。而罗振常次女罗静于1922年4月嫁与郑孝胥之侄郑明(字东启)为妻,罗、郑二家遂成姻亲。
1931年(辛未年),罗振玉便是在郑明、罗静夫妇,也就是自己的侄女、侄女婿家中见到何绍基《兰石图》。二十年代郑孝胥日记中,多有罗振玉自津至沪,与郑氏拜访交谈的记录,且时有书信往还,二人可谓推心置腹。
但到1924年,郑孝胥被溥仪任命为总理内务府大臣,在小朝廷内大行整顿之事,新旧政派内讧不已。后又作洛阳之行,与军阀吴佩孚接近。种种行为令罗振玉大感骇异,多次致书警醒、诘问、并上疏弹劾。郑孝胥则在日记中以“相逼”之语视之。二人卅年旧交,婚姻之故,转瞬化为烟尘。
就是在罗振玉见到《兰石图》的这一年,宿命般地成为了郑孝胥与罗振玉命运的重大时间节点。1931年前,二人作为遗老正如窗下之兰,采薇高歌、贞风凌俗(语出陶渊明《读史述》)。1931年后,正是在郑孝胥、罗振玉的奔走支持下,溥仪的伪满洲国政权成立,郑、罗二人已成世人心目中附逆的大恶、败类。
起初,是罗振玉最早想借重日方力量,在东北复辟清朝政权,郑孝胥从“留津不动”到奔赴东北的变化,很大程度上还是受罗振玉主张的影响。然而,伪满政权成立后,郑孝胥首先出任伪国务总理,罗振玉参加建国典礼后,却请辞了溥仪对他伪参议府参议的任命,一年多后才重新担任伪监察院院长。二人的政治态度实则存在微妙的区别。在数十年的恩怨纠缠中,他们终于一同登上了历史的被告席。
这不是郑孝胥与之情谊破裂的第一位友人,他曾与《天演论》的译者严复也是同乡兼好友,但在严复支持袁世凯复辟称帝后,郑孝胥与他分道扬镳,作诗讽斥:“群盗如毛国若狂,佳人作贼亦寻常。”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历史的吊诡在于,郑孝胥当年写给严复的诗,竟像是在预言“由遗老沦为国贼”的郑孝胥自己,使人不由想起高诵“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汪兆铭。这些近代的大人物,面临着极端复杂的现实环境与抉择,如王国维先生,自沉以守节,而其他人则在迷惘与挣扎下走上了一条近乎悖论的歧路。
郑孝胥、罗振玉在1938年,1940年先后去世,“若使不相顾,如何禁岁寒。”故国神州也在二人的种种相知、相契、相逼、不相顾中,走进了寒冬。不知最后的年月中,他们是否还会想起何绍基的《兰石图》,想起不傍岩石、露根无土、傲骨风前的兰花。千百年来,中国士人纫兰为佩,有人度过黑夜,有人没入黑夜,皆在于一心。
荐诗 / 陈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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