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收集你每个沉默的瞬间,我清楚地留意到你的雄辩

题图 / Shota Nakamura

哥特体的字

荷尔德林在他的吊床上哭泣。
他银色的晨衣上
掉了一只钮扣。
他以为再也无人
能够生来带着乡愁
怀念格陵兰岛的青草。
他可从塔顶
看到一片美景,
但是在房间,
橄榄绿的四墙之内,
他一再地
将赤脚放置在
自己的脚印上。
书桌前,
他以美丽的哥特体书法
草草写下:
当我收集
你每个沉默的瞬间,
我清楚地留意到
你的雄辩。

1974

作者 / 维尔姆·罗格曼
翻译 / 得一忘二

 

今天是荷尔德林谢世180周年忌日,我们来读一首有关他的诗歌。

说到荷尔德林,我会本能地联想到海子、海德格尔,以及那句广为流传的“诗意地栖居”,但是,我同时又想,假如我们去除掉包裹在荷尔德林身上的文化标识,或者干脆从未阅读过荷尔德林的诗文,我们能否从一首诗中,窥见这位“精神病者”的精神向度?这个问题是今天这首诗给我的启发:我们可能没办法从荷尔德林自己的某一首诗出发去认识他,反而可以从别人对他的“综述”中,产生一个关于他的综合印象,尽管有可能是偏见的。

这是一首严格的、富于说服力的诗歌。诗的严格来自于结构的多层次。诗歌的第一层结构,是现实的、视觉的,它给我们展开了一幅油画:塔楼吊床上哭泣着的荷尔德林;我们可以从四周的绿墙上一扇推开的窗户望出去,看见蓝天以及草地延伸进不远处的树林;一条小溪缓缓流淌;窗台下是一张正反射着日光的书桌,桌上零散地摆放着几本线装书,还有一张掀起一角的稿纸。

简洁有力的勾勒使我们看到了一个富于感情而脆弱的荷尔德林,随着想象的镜头的推近,我们看到稿纸上清晰的四行诗句······

诗歌的另一层结构,则是隐喻的,修辞的,其表现是一系列尖锐矛盾的搭建。我们知道,荷尔德林从未去过格陵兰,即使不知道这一点,我们也能从荷尔德林的德国人身份去否认一个乡愁的格陵兰,而且,格陵兰也肯定不像这个名字所表现的那般绿草茵茵,所以乡愁只能是被抽象故乡主导的精神上的,并且通过绿草与格陵兰的组合来彰显这种精神乡愁的悖论(或者说混乱)性质。我倾向于相信“格陵兰”这个词,来源于荷尔德林诗文的某个典故,不过我的阅读视野并未达到此(荷尔德林《流浪者》一诗有如此诗句:此番话驱使我去寻找另一片世界,/我登舟远上北国的极地,)。

紧接着,诗歌构建了第二组矛盾。它给了我们现实空间(同时也是心灵距离)的对比:塔顶望出去的美景,以及四墙之内的脚印。塔楼外美则美矣,却无法触碰、无法到达;而能触碰的,只是狭窄空间里的重复。脚印不仅是空间的,也肯定是一个时间的词汇。这一组矛盾的魅力在于,它奠定了全诗的张力基础,几乎可以是无限的复义。它构造了一个“向往——被囿于”的背离圈套,站在精神世界的高处认知到世界的美,却困于狭窄的现实处境,这种分裂作为原型,是最强大的一种分裂,它不仅是个体的人的精神困境,而且从时间上来说,也是生活经历的困境,从高视野来说,是世俗制度的困境,同时也可以作为艺术困境而成立。

来到诗行最后,不论华丽的哥特体与“草草写下”之间的博弈是出自原文还是来自翻译的引导,我们都无法否认,结尾四句创造了一个极其漂亮的、高度概括的悖论。

这四句,在诗中被描述为荷尔德林的文本,于是我们相信这是荷尔德林(至少是本诗诗人以为)的认知,这是同时显露成结果的一组矛盾。雄辩和沉默互为修饰。沉默即是雄辩。如果在吊床上哭泣只是一幅平淡的油画,那么,目之所及的美景与狭窄的困境之间,就是油画的背后,一场被表现为沉默的雄辩;如果荷尔德林一生中在时空上的平淡无奇是一场沉默,那么他的文本所爆发出来的曲折而繁茂的精神力量,则是当然的一场雄辩。沉默与雄辩不仅强化了美景与脚印的那个张力圈套,更把两种矛盾状态扭合成了一体,并通过“哥特体的字”命名了荷尔德林矛盾纽结的一生。

即使从未在文化意义上认识荷尔德林,我想,我们也能通过这首叙述紧凑圆满的诗歌,看到200年前,那一个在不幸与痛苦的人生中,爆发出惊人精神能量的诗人荷尔德林。当然,这座可以从塔顶看到一片美景的有吊床的塔楼,是真实存在的,精神失常至无法自理的荷尔德林在那里度过了整整三十七年,直到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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