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一个人活到八十岁,像火车坐过了站却没有下

配图 / Emma Hardy

▎待售 

可怜、温顺的玩物,
以慷慨的敌意打理而成,
住进去仅一年的——
我父亲在柏弗利农场的房子,
他去世当月就入市了,
空荡荡的,敞开的,私密的,
适于联排别墅的家具
在一种蹑手蹑脚的气氛中
被踮脚尖的殡仪工带来之后
等待搬运。
准备停当的母亲,
她害怕一个人活到八十岁,
在一扇窗户后发呆,
像火车坐过了站
却没有下

作者 / [美国]罗伯特·洛威尔
翻译 / 杨铁军
选自 / 《生活研究 致联邦死者》,广西人民出版社 | 大雅

 

▎For Sale  

Poor sheepish plaything,
organized with prodigal animosity,
lived in just a year-
my Father’s cottage at Beverly Farms
was on the market the month he died.
Empty, open, intimate,
its town-house furniture
had an on tiptoe air
of waiting for the mover
on the heels of the undertaker.
Ready, afraid
of living alone till eighty,
Mother mooned in a window,
as if she had stayed on a train
one stop past her destination.

Robert Lowell

 

洛威尔《生活研究》这部诗集中难得的一首短诗,非常经典。是什么样的人可以把一座房子当做一种“玩物”,而且是可怜、温顺的,听起来就像家里养的一只宠物。而偏偏又是被以“慷慨的敌意”打理而成。仿佛是在装修时花了很多钱,但却带着一种“敌意”,不知道是跟钱有仇,还是跟房子有仇,亦或是对一种家庭生活有仇。

可悲的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只住进去一年,就去世了,更可悲的是,在主人去世之后的当月,就马上被家里人挂牌入市。现在我们可以猜测,这肯定不是因为着急用钱,而是因为主人的去世,悲伤的家人因为不想睹物思人而急于出售,但至于这么着急吗?是不是在世的人更想摆脱原有的生活记忆而急于卖掉房子呢?

接下来几行,写的是家具,是适用于放在联排别墅里的那种家具,透露出这些等待被处理的家具和这个房子的规模。现在它们失去了主人,变得空荡荡的,既敞开,又私密,而且处在一种“蹑手蹑脚的气氛”之中。这个蹑手蹑脚的气氛是被踮着脚尖的殡仪工带来的。他们在搬运尸体的时候必定是小心翼翼的,他们走后,这种小心翼翼的气氛却被留下了,连这些等待被处理的家具都变得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起来,因为它们等待的是下一站不可知的命运。

最后几行,重点来了。家具要走了,“准备停当的母亲”也要离开这座房子了。失去伴侣的老人,终于感到一种对余生的孤独的恐惧,“害怕一个人活到八十岁”。最后三行是这首诗最具神性的一笔:在一扇窗户后发呆/像火车坐过了站/却没有下。

洛威尔是美国著名的自白派诗歌的开创者。自白派自洛威尔开始,内容聚焦于个人的私密,用丰富的生活细节构筑诗歌的质感,而且在形式上打破古典主义的连贯性和客观、节制的要求,追求一种自由不羁的书写。这种暴露个人生活隐私的写作方式在当时的美国诗坛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惊世骇俗的,但是对诗人自己来说,则是不得不如此的一种写作。也就是说他必须以这种“痛说家史”和曝光隐私的方式的写作来解决个人的精神问题,就像向心理医生去袒露自己的内部精神生活那样,既是一种创作,更是一种疗愈。

洛威尔出身于波士顿的名门望族,但显赫的家世中,似乎并没有为出现一个诗人做好准备。

洛威尔的父亲是一位海军中校,在哈佛和麻省理工都读过研究生,海军退役后,一家人居住在波士顿老城的豪宅中,柏弗利农场的房子应该是他们家的乡间别墅。在另一首诗《柏弗利农场最后的时日》中,洛威尔这样写:

父亲和母亲搬到了柏弗利农场,
步行两分钟到车站,
半小时火车能到波士顿看医生。
没有海景,
只有通勤火车天蓝色的铁轨
如一把双杆猎枪闪闪发光
从八月末鲜红的漆树之间穿出,
那片漆树,在他们的花园分界线上
癌症般增殖。
父亲曾两次心脏病发作……
……
父亲的死很突然,没有挣扎迹象。
他的视力一直保持在20/20。
一天早上,在令人不安的、反复的微笑中,
他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感觉很糟。”

洛威尔的父亲死于1950年,去世时63岁。1954年他的母亲在意大利去世。在另一首《从拉帕洛坐船回家》中,洛威尔写了从意大利把母亲遗体船载回美国,安葬在家族墓地的过程:“当我携母亲的遗体从意大利登船,/整个热那亚湾的海岸线/破碎为愤怒的花朵”。

洛威尔父母之间的关系并不和谐。在《里维尔街91号》这篇回忆性散文中,洛威尔记述了父母之间常年的争吵。洛威尔的父亲似乎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妻子对他的指责与失望中。

由此我们再回到《待售》这首诗的最后三行。再不幸的生活也会成为一种习惯,一个常年的怨偶的离世,对还活着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抛弃,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她将不得不一个人活到八十岁。而“坐过站”的比喻,则是多重意味的,既是对一种到站的生活的否定,也是对错过的一种哀伤,却并包含对下一站的希望。

显赫的家族背景,强势的母亲和一事无成的父亲所构成的家庭关系深刻影响着洛威尔的成长。他的离经叛道,他的“自甘堕落”、无数被强制入住精神病院,一团糟的感情与婚姻,著名的丑闻诗人,似乎都可以为那用“慷慨的敌意”打理而成的房子做出一个清晰的旁注。

但正如译者杨铁军所说:“有一点是确定的,对于洛威尔来说,一切都必须给诗歌让路……为了诗歌,洛威尔押上了他的全部生活作为筹码,赌的就是那个不可捉摸的诗对他的眷顾。”从洛威尔开始,“当代诗歌开始了一种不断逼视自我的深化过程”。

 

荐诗 / 流马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