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座闪着铁轨的光——
他坐在窗口,为什么会觉得
一只细颈的空瓶在体内颠晃,
似有一列火车载着它疾驰?
安静。飞行。在影子中延伸的
影子和与巫术一道失传的时间:
他所迷恋的事物他无力描述。
清漆香味的天文台在露水中风蚀。
他能抓住什么?寒冷的节日
速滑的夜,一个让他联想到
猪形扑满的女孩骑着刚粘的信
擦过他,像一团幽蓝色的负离子!
——变成个邮筒,多好。
他悲哀地把自己喻为一枚笔误。
二
她梦见在树木中轰鸣的列车里
跳下一支军队,挖掘她的脉搏,
那些被雨洗亮的油绿车头
是细菌,由她传染给她的恋人。
“爱一个人意味着被自己迷惑,
被爱迷惑,而爱就是剪贴,是碎布头、
剪刀和电影,是所有规则的东西
被打散因为爱就是规则。”
她把一半藏匿在影子里,就像
风景要居身于寂静,但她也会羞耻地
梦见在刚发动着的拖拉机里读信,
然后又察觉她或是她的外祖母
坐在台阶上纺纱,恰似那线团:
臂膀粗大,兀自唱着木芙蓉之歌。
三
在下一个故事开始之前他有一阵恍惚
而纸页蒙上新的灰尘。前额上
老虎的寒毛越来越长,他的面孔有
越来越多的面孔进进出出。
隐秘的庆典。比他所邀请的更多,
烛光簇拥着舞伴。风摇动房屋
发出浊重的声响,柔软的钟舌
从探戈里猛然偏过头去。
回音使房间有如仓库。总有一天,
为他开门的会是一个影子:
命运指引命运,书繁衍书,一支小火
被点燃是借另一支要寄身其中的蜡烛,
这靛青色的三位一体,这教堂,家,
牢笼,他注视着,充满惊奇。
作者 / 冷霜
好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位神情惨绿的文艺女青年的时候,就一见钟情似地喜欢上了这首诗。这首诗,、它被印在一个叫做《梳形桥》的诗集里。好像是在一个夏天,我 站在窗前,看着师大校园里那些几乎要开到焦糊的花朵,近乎幽独般地沉浸在这个令人惊喜的小诗集里。虽然小诗集里几乎每首诗我都十分喜欢,但这首尤甚。时光 荏苒,直至今日,我依然认为这是我读到的最好的当代诗歌之一,同时也是冷霜作品里最好的一首。
为 什么呢?我们终不了在貌似主观的判断之下,用像小沈阳一般滑稽的声音来古怪地发问一下。但是任何真正的喜欢都是无端端的。那些需要解释原因的,并且能够用 理智来解释的感觉,其实都算得上已落下乘。古人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得意忘言,得鱼忘筌。或者陶渊明说过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这样说好像绕远了。这首诗,它纯净、节制、幽微、神秘……它 的语汇、意象、结构等方面,简直呈现了一种完美无滓的质地。最为重要的是,亲耐滴童鞋们(请忽略我邪恶的教师腔),你们看,这首诗,在朗诵的时候,它拥有 何其完美的音节!作为一枚自打写博士论文就开始萎顿不堪的诗歌爱好者,每被澎湃的激情所指引,去阅读那些男神女神的诗作的时候,虾米洛尔迦曼德尔施塔姆里 尔克特拉克尔策兰帕斯捷尔纳克特朗斯特罗姆狄兰托马斯辛波斯卡阿赫玛托娃叶芝博尔赫斯……(排 名不分先后,随想随写乱入)读着那些翻译过来的散发着一股“洋胰子”味儿的别扭译作的时候,我都会生出近乎深宫怨妇般的哀叹:谁叫咱外语不好呢。另外,对 于我这个古典文学专业出身的人来说,我近乎偏执地注重诗歌音韵方面的美感。一首好诗,应该有悦耳美听的音节,而当代诗歌史上,有太多的诗只能意会,不能诵 读,或者诵读的时候让人感到音节别扭。
且看朗读此诗的几个重要韵脚(当然并非严格的古典诗词押韵方式):
i音:驰\蚀\日\子\里西\地\子\奇……
u音:述\误\母\惚\出\屋\去\烛……
还有交替其中的ang韵:光\晃\上……
以上音节皆按普通话押韵来看,平仄交替。
不惟如此,细心的读者应该会发现,即连句中也有以上三个韵脚交替出现。这种回环往复的音节,造成一种难以言传的、犹在镜中的恍惚之美,真像是李商隐的诗: “唤起南云绕云梦”。这关乎汉语独特的音韵之美,每个汉字都像是一个可以发出声响的乐器,而非简单平板的建筑砖块。如果只看重整体的形构,而忽略了它“犹自带清音”的音声之美,那将是十分遗憾的。
毫无疑问,这首诗也拥有足够耐人寻味的细微要眇的微观之美,以及拥有丰富有趣细节的奇妙想象力,如:闪着铁轨之光的星座、清漆香味的天文台、猪形扑满的女孩、一团幽蓝色的负离子、隐秘的庆典、柔软的钟舌……我们能够因为“影子”而能联想到的事物,在这首诗里都有极为精萃幽微、且出人意表的表达。我至为喜欢的意象:那兀自唱着木芙蓉之歌的,且臂膀粗大的线团,这简直可以由此写个有趣的童话,当然,也令人联想到王维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还有诗歌缓慢蕴蓄到最后的完美收笔,蕴含着命运赐予的无限惊奇:总有一天,为他开门的会是一个影子:“命运指引命运,书繁衍书,一支小火,被点燃是借另一支要寄身其中的蜡烛”。结句,如神袛之言,几乎令人感到战栗:“这靛青色的三位一体,这教堂,家,牢笼,他注视着,充满惊奇”,语言的奇迹亦在此刻降临。
该诗灵活的视角也产生了一种强大的诗歌张力。“他”与“她”,以及叙述者之间,在视角的移动变化中,“影子”那些幽隐褶皱的部分也被诗意地素描出来。让我想到张枣的诗,比如《秋天的戏剧》也擅长这种角色的变化。此外,该诗还有一种阴翳之美,是的,我们热爱时光之阴翳、夜晚的影子,如同厌倦白日之阳光。怎样幽暗的心情,如果儿时的旧衣裳,穿在身上。当年在阅读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时,他有关阴翳的很多感受真是明心见性之语,很多人热爱明朗的花朵,而我却喜欢它隐没在无边阴翳里影子般的枝椏。
很多年以后,在我家所住的小区,有一次罕见停电,我找出了古董般的蜡烛,才发现,仔细盯着那烛火来看,不由得感到惊奇:那火苗,尤其是烧到最后,像极了一个教堂的形状。诗人所言,这靛青色的三位一体,亦是建立在实有的感性经验之上。
说起来,冷霜写诗,几乎是惜墨如金的。他的诗作,无论从整体的章法、结构还是细节的词语、节奏,都极为精微纯粹。胡续冬说冷霜的诗是“极不纯净的九十年代书斋语境中缓慢孕育出的一粒珍珠”,洵为知言。我觉得他做诗的方式,还有整个人的感觉,极像是一位中国当代的古典诗人。
该诗还有很多难以言传的美感,它亦古亦今,亦中亦西,既不显得过于欧化,但又绝非仿古之诗,而是达到了一种很好的平衡。套用该诗当中的句子:我所迷恋的事物我无力描述。既无力描述,那么便不再赘言,且沉浸其中便是。
荐诗 / 赵晓辉
2013/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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