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背鸦直立像忧伤的夜晚。有多少夜晚
多少夜晚

我读那些深秋的诗，看黑背鸦起舞
听声音像铁片锋利地划破

在它翼下，那白色的斑点，星光和石头
深海里我触摸初生的鱼

黑背鸦起舞，忧伤直立。在那些夜晚
我也去写深秋的诗

有一天，终于在一条冰封的河上
黑背鸦落在了我的灯下

它亲切、兴奋，像弟弟离家五年
突然回还

作者 / 陈东东

“他的诗是本文的本文。”——摘自诗人臧棣对陈东东作品的评价。初看到这句话时，我是不懂的，因为“本文”这个概念于我相当模糊。看了陈东东的几首诗，有些明白了。

陈东东的诗没有社会性，没有批判性，没有哲理性，甚至，也没有多少人性。按照“马列主义文艺观”，这是应该批判的“形式主义典型”。今天，即便我们早已摒弃了这套文艺观，依然会有人怀疑：这种诗的价值何在？

至今我仍记得少年懵懂时期，初读李商隐时的震撼。那时，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向我展示了完全剥离“意义”的纯粹的语言之美和意象之美是如何动人。当我后来看到诗评家对李商隐的种种解读、探寻出的某种“深刻意义”后，反而大为扫兴。

陈东东的诗比李商隐的更为单纯，因为李的意象繁缛，而陈的意象单一。我读的第一首陈东东的诗是《点灯》，这首诗可以说是他对个人创作的概括。摘抄如下：

把灯点到石头里去，让他们看看
海的姿态，让他们看看
古代的鱼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亮光
一盏高举在山上的灯

灯也应该点到江水里去，让他们看看
活着的鱼，让他们看看无声的海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落日
一只火鸟从树林里腾起

点灯。当我用手去阻挡北风
当我站到了峡谷之间
我想他们会向我围拢
会来看我灯一样的
语言

显然，这里的“灯”不是北岛们的“灯”，因为它不象征着光明。“灯”就是灯，这诗是一幅熟悉的画：幽蓝的山谷里，一群半大孩子围拢着，其中一个手里的灯照亮他们欣喜的脸。

“无意义”的诗是一个发现、一个新玩具，是将玻璃上的尘垢擦去、一瞬间看到窗外事物的喜悦。我们在人群中偶遇一人，他并不高尚华美，并没有做什么让我们感动的事，但我们仍为他心动；我们在平庸的生命里保有一项小小的癖好，它不能改善生活，无益健康，也不为了夺取锦标。发现纯粹的语言之美和这些类似——在这里，写诗不是为了探索世界，而是为了和世界拉开并保持距离。

回到这首《黑背鸦之夜》：黑背鸦是黑色的笔划，它们在寒冷的天际纷扬、破碎，直到突然落到诗人灯下的白纸上，变成汉字、排成诗句。那一刻，诗人看到了曾共同围在山谷里的、在灯光里微笑的少年中的一个——没有谁比他们更容易走散，也没有谁比他们更亲如兄弟。

荐诗 / 五重
2013/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