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半。自九点我亮了灯
坐在这里以后,时间过得
真快。我一直坐着,既不阅读
也不说话。完全独个儿在屋子里,
我能跟谁说话?
自九点我亮了灯以后
我年轻身体的幽影
就紧缠我,提醒我
那些散发浓香的封闭房间,
提醒我过去的感官快乐——多么无畏的快乐
它还给我带回
现已难以辨认的街道,
现已倒闭的热闹的夜总会,
已不存在的戏院和咖啡馆。
我年轻身体的幽影
还带回来那些使我们悲伤的往事:
家庭伤痛、分离、
对我自己的人民的感情,对
不为人知的死者的感情。
十二点半。时间怎样消逝啊。
十二点半。年华怎样消逝啊。
作者 / 卡瓦菲斯
翻译 / 黄灿然
又是一首和时间有关的诗作。读睡本周连续四天的主题都是在谈论时间。也许只有在这样新旧年交替的日子,人们才会比平时更加深刻感受到时间的存在。作为一种普遍心理意识上的时间节点,这一秒与下一秒的差异似乎都有了特别的意义。时间和空间一样,其实都是生命的牢笼,逝去的越多,留下的便愈少。对时间流逝的焦虑催生出太多对永恒的妄想和伤感的艺术。
今天是读睡的大日子,北京成都两地,各有一场读睡的活动。北京的活动,题目叫做“赴壑蛇的秘密”,谈论的也还是时间,而且是在一间叫做“雕刻时光”的咖啡馆。时光,无论是用来“雕刻”,还是用来“编织”(有多少可以织进那“后见之明”的锦缎——《岁末》,理查德.威尔伯,详见读睡1月1日的推送),都无非是要留下一点值得纪念的印记,以消除那对消逝的恐惧。
“赴壑蛇”的典故来自苏轼的《守岁》:“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一年光阴走到尽头,就像那将要奔赴沟壑去冬眠的蛇,是谁都挡不住的,即便妄图捆住它的尾巴也不能。卡瓦菲斯这首《自九点以后》表达的也是同一个意思,只不过他的更直白,更朴素,根本不需要特别的阐释。
诗人是如此地留恋自己“年轻的身体”,以至于每当九点钟亮起灯,那“年轻身体的幽影”便来纠缠他,“那散发浓香的封闭的房间”,无畏的感官快乐,“难以辨认的街道”、“热闹的夜总会”、“已不存在的戏院和咖啡馆”,一一从旧时光中浮现出来。作为同性恋的卡瓦菲斯有太多的诗篇都在描述、赞美以及妄图摆脱那秘密而无畏的“感官快乐”,这几乎是他的宗教,之所以“无畏”,恰恰在于风俗的不容。
除了青春的欢愉,不能忘怀的还有各种“悲伤的往事”,其中之一便是家庭的伤痛。这首诗写于作者56岁那年,人生已进入老境,身边的亲人凋零殆尽,先后有父亲母亲和四个哥哥相继去世,只剩下诗人独自租住在亚历山大城的一间公寓里。一句“我能跟谁说话?”倾倒出无尽的悲凉。
在那些“悲伤的往事”中,可能唯有“对我自己的人民的感情”稍有些费解。卡瓦菲斯虽是希腊人,但其从出生到死亡的大多时间都和母亲生活在埃及的亚历山大,虽然加入希腊国籍,却也很少去希腊,只是作为一个长期临时工在埃及水利部门上班。卡瓦菲斯一生从未参加过什么政治活动,也没有怎样的政治抱负,那么这对“自己人民的感情”该如何理解?我的臆测是,正是基于对希腊文化的热爱,惟其并未在文化和心理上的母国生活过,他才更加热爱那里的人民,这一句和后面那句“不为人知的死者”连在一起,隐含了他对希腊以及在亚历山大希腊人社区所经历的惨痛历史的纪念。
为什么越是进入老境的人,越难以释怀那年轻的幽影;肉体衰老的人是这样,精神上未老先衰的人更是如此。为什么年纪轻轻便开始怀旧,并且深度认同一个老者的思索和感叹,或许就在于,那年轻身体的幽影,从青春离散的第一秒便开始它追魂索般的纠缠了。
每个人对时间的态度,都有一个从认识到怀疑的过程。恐惧或无畏,反抗或顺从,紧张或松弛,一个人如何和时间相处,决定了他生命的质量。无论是对抗还是讲和,都需要足够的智慧。
荐诗 / 流马
2014/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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