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并不邪恶，机械才是邪恶

只有人类，解除了亲吻和竞争
能向前行进，没有徘徊
固定在自我之轮轴
行走，然而从不徘徊，固定，然而运动，
这种地狱是真正的、灰色的、可怕的，
圣洁地纯净地绕着行走，
这种地狱的灰色但丁从未见过，
但在他体内倒有一些。

你要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是个凡人。
但也要有自知之明，否认自己是个凡人：
一个亲吻和竞争之物
一支点燃的雨箭
一根叫唤的血柱
一棵多刺的青铜色的玫瑰树
一种肯定和否定的混合
一座爱与恨的虹桥
一阵吹过来吹过去的风
一个美丽宁静的创造物，如同河流
一个冲突的创造物，如同瀑布：
你要有自知之明，否认这所有的一切——

你应开始旋转在令人厌恶的自我之轴
一堆无须徘徊地行走着的灰色的废物
一架本身空无所有的机器
一个邪恶的世界之灵的中心。

作者 / [英国] 大卫•赫伯特•劳伦斯
翻译 / 吴笛
选自 / 《灵船：劳伦斯诗选》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　

Death is Not Evil, Evil is Mechanical

Only the human being, absolved from kissing and strife
goes on and on and on, without wandering
fixed upon the hub of the ego
going, yet never wandering, fixed, yet in motion,
the kind of hell that is real, grey and awful
sinless and stainless going round and round
the kind of hell grey Dante never saw
but of which he had a bit inside him.

Know thyself, and that thou art mortal.
But know thyself, denying that thou art mortal:
a thing of kisses and strife
a lit-up shaft of rain
a calling column of blood
a rose tree bronzy with thorns
a mixture of yea and nay
a rainbow of love and hate
a wind that blows back and forth
a creature of conflict, like a cataract:
know thyself, in denial of all these things –

And thou shalt begin to spin round on the hub of the obscene ego
a grey void thing that goes without wandering
a machine that in itself is nothing
a centre of the evil world-soul.

D. H. Lawrence

在我读过的英语小说中，以劳伦斯的作品为最多，其次是哈代。有趣的是，这两位久负盛名的小说家，同时也是诗人，但由于小说成就太高，写诗的才华往往为人忽略。

哈代还好，虽然60岁才开始潜心创作诗歌，却深得20世纪欧美诸位大咖的推崇，比如庞德，比如拉金。劳伦斯则没有这么幸运，由于小说遭禁，他的诗歌也湮没无闻，直到1960年《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解禁后，人们才开始将目光投向他的诗作。

劳伦斯的诗歌延续了他小说的主题。比如今天这首， “一堆无须徘徊地行走着的灰色的废物 /一架本身空无所有的机器 ”，让人联想起《查特莱夫人的情人》里那个活在轮椅上的克利福德。小说中，劳伦斯对克利福德的轮椅着墨甚多，用意显而易见：克利福德象征着被现代工业化文明摧残而丧失了自然本性的现代人，是劳伦斯毕生的讽刺和抨击对象。

工业化对人类自然生存状态的破坏由来已久。早在19世纪英国工业革命早期，由于机器在工厂的广泛使用，大量熟练工人被迫下岗，衣食无着，逐渐被社会边缘化。在精神领袖奈德•勒德带领下，他们有组织地进行抗议示威活动，打砸机器设备，希望社会回到工业革命前的状态。

这批人被称为勒德分子（Luddite），后来引申为反对机械化、自动化和科技发明的人。劳伦斯虽然没有亲自参与工厂的打砸破坏，却从不吝惜在作品中抨击工业化对自然的戕害，不管是风光秀丽的自然环境，还是淳朴灵动的自然人性。

1930年，劳伦斯逝世。那以后，现代工业文明一路高歌猛进。在今天，机械的发展早已超越了轮椅所能代表的自动化水平，科技创新几乎每一年都在淘汰一种到多种职业和技术门类，“行走，然而从不徘徊”。即使如此，勒德分子也再难在今日世界立足。谁会拒绝现代工业文明给生活带来的便利？

然而，当无辜平民死于非命，当致命武器落入屠夫手中，当漠视人践踏人毁灭人的主义和制度登堂入室，这个世界本可有所作为的力量却还在讨价还价，作壁上观，我们不能不相信，死亡并不邪恶，机械才是邪恶，一切非人的、吃人的、无爱的、伪善的，才是邪恶。

荐诗 / 唐晓丽
2014/07/23

题图 / Alex Timmerm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