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秋兆凉气,
蟋蟀鸣床帷。
感物怀殷忧,
悄悄令心悲。
多言焉所告,
繁辞将诉谁?
微风吹罗袂,
明月耀清辉。
晨鸡鸣高树,
命驾起旋归。
作者 / [魏] 阮籍
前天读睡以一首柏桦的《再见,夏天》(回复140904提取)宣告了夏天的结束,今天,就让我用阮籍85首咏怀诗中的一首来宣告秋天的来临吧。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这是魏国第一个皇帝曹丕的诗,虽然全诗写的格调一般,倒也写尽了秋意,算是给魏晋乱世定了一个不那么吉祥的调子。所谓魏晋气象,我总感觉是秋的意味更浓烈一些,汉魏晋三朝皆以篡位相接续,一派肃杀景象,在知识阶层看来,这是信仰与节操的危机。在阮籍的另一首咏怀诗中,十分含蓄地表达出来:“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在这种景象之下,人的心绪也只有更加悲凉萧瑟。阮籍现存于世的85首咏怀诗,每一首都在说“我好痛苦啊好悲伤”——所谓“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殷忧”就是深切的忧伤,“悄悄”是指悲伤的样子,不是说偷偷的悲伤——但是为什么痛苦为什么悲伤却始终不提,言辞隐晦,欲言又止,可以算是那个时代的朦胧诗代表。“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阮籍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吐露心事的人,确实是非常非常苦闷的。
“竹林七贤”中,在人格和诗文上最能称贤的也仅仅是阮籍和嵇康。但是嵇康因为直接讽刺司马氏而被砍头,阮籍却得以保全性命,其中有一个大关窍,那就是,阮籍的精神分裂比嵇康要严重的多。他一方面要表现出不合作的姿势,一方面又不得不顾及家人性命:“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他的纠结是一种不能自拔于俗世、任情啸傲的痛苦。
夜不能寐之时,陪伴自己的也只有微风明月,但微风是冷的,吹动薄衣更觉其冷,明月的清辉也带着寒意,在这周遭寒彻的境地,他只能做无目的之彷徨,直到“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假如可以把全诗比作一曲低回缠绵的交响乐,我感觉这“晨鸡”更像在众多低回乐器中突然高亮的一个小号。叶嘉莹先生非常赞赏这一句,认为“晨鸡”其实是指对人的一种唤醒,但是这个唤醒,对阮籍来说,也不过就是赶着马车去归隐,事实上他又并没有做到。
他或许更羡慕嵇康的峻切凌厉,引刀成一快,更鄙夷山涛的趋炎附势,但是自己却哪一种都做不到。他或许胆怯于现实的刀斧,却从未畏惧自我的屠戮,只是这屠戮的心灵地狱,也不能直白地袒露出来。于是我们能看到的,也只是这近乎寡淡无味的表白了。
当代人读古代人的诗,有一种障碍在于,当代人的感知系统虽被更加全面地开发,但却困扰于无限制的接受,而很少能主动的生发和体验。比如具体到这首诗,那些意象:蟋蟀、微风、罗袂、明月、晨鸡,已经给人感觉太过普通,不就是一个个的词吗?当代人似乎更需要你给出:蟋蟀怎样凄厉的鸣叫,微风怎样吹动薄露的衣服导致遍体冰凉,明月是多么的清冷寒彻,才能稍稍有点共鸣。诗歌的发展其实也是顺应这个需求的,所以我们看魏晋之后的唐诗宋词,表达更加复杂,一代诗人不断地给下一代诗人制造语言的困境。
而反过来说,魏晋时的诗人又是幸运的,提到蟋蟀,自然可以联想到那鸣叫的悲切,提到明月,自然知道那清辉的寒彻,不必有复杂的隐喻和象征,人们便可以自然地贴近和理解他。想想面对同样一轮明月,李贺李商隐写起来得费多大劲儿啊,就算写出来一般人又未必看得懂。对李商隐,我们猜不着的可能是他的谜语,离其心尚远,而对于阮籍,我们猜不透的却直接是他的内心。
荐诗 / 流马
2014/09/06
近期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