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来路都被平林吞尽。
不知多久,寂静像荒草,
因无人经过而长满。
并非没声音:
身后密集的枝叶间
“唧唧啾啾”像是耳鸣;遥远地
东来又南去的低沉节奏,是火车?
面前,几百亩草地
淹没冬天那条小路,
齐腰的穗子,骑马才能穿越。
但目光更快,一抬头
就抵达草地对岸层层乔木。
每棵树以其品种和年龄
呈现鹅黄、淡赭、墨绿……
林梢低伏一道柠檬亮光,
悠长明媚。尽管摇摇欲坠,
光芒中央仍不堪对视。
往上,直接跳进均匀的蔚蓝,
无云的空旷,纯净可饮。
喷气飞机留下的白线
交叉成一个巨大十字,倾侧,
被风吹宽、吹淡,舒展胸怀
自北向南,款款地。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
我目光跟随它——
是怎样一种钦慕与感应
把我从深处寸寸拔出!让那些
从未忘怀的得失,此消彼长的谋生之累,
多年积累的贫乏,过失与报应……
像厚重的大衣,顺双肩脱落。
这迷人的孤独、坦荡和虚空呵!
它终于溶释在蓝天之水中,
再不见一丝痕迹了。
但那股无形之力依然饱含在空气里,
凉凉地吹,吹出大片轻影
起伏在草地上,吹出许多翅膀
逆我的目光投林。
西天依然明净,那里
新一道劲练的白线凌空划下,
向那即将消逝的光源追去。
2009/5/26
作者 / 杨震
我和杨震第一次见面,是在大概十五年前,大四的冬天,他骑自行车到我的小出租房找我。自我介绍后就算正式结识了,在那间小屋中我们兴致勃勃地聊了好久。聊的什么全忘了,只记得他热情洋溢,我当时的书呆子形象大概因而更显得老气黯淡。
十年之后,他从德国回来,在一次聚会中间赶到北戴河海边,和我在沙滩上迎面来了一个狗熊式拥抱。他说火车上还在读我新写的《窗》,让我大大羞愧了一下。他的热情总能一下就把人点着。
不管是我还是他,都没到回忆过去和被回忆的年纪,找出这两个镜头(不如说是它们自己跳出来的),是因为这恰好是我对他那两年写的诗的印象——诗如其人,在他身上特别鲜明。他的第一本诗集《2009》我特别喜欢,只有十几首,但光辉灿烂,热烈美好,即使忧郁和离别也有一种明亮的调子。靠这本小诗集他的诗获得性格,虽然身边写诗的人极多,真正达到这一点的却极少。
《深处》是这个集子第二辑的第一首,可以算代表性的诗篇之一。一上来,杨震从一处置身其间的自然环境开始,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寂静像荒草,/因无人经过而长满。” 诗歌的发展,跟随着“我”的行进实现,因为作者对周遭投入了极为专注的观察,因此“我”反而在前三节都没现身,成为了隐身在景色之外的那个提供视角的观看者。
当然,暗中的联系从没间断,鸟鸣像耳鸣的比喻让这个寂静中的“我”完全浸到了自然之中。草地、鸟鸣、树木、天空……诗人的视线有一个逐步上升的过程,和情感的上扬暗自契合,这是内在不易觉察的骨架。诗人不断感受着草木的颜色,光线的变化,把一切细微的美好都呈现出来,当他用半个小时追随着飞机喷出的白线时,已经把整个寂静的自然空间都建构完成了,而他置身在这空间的中心。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出场了:说起他的个人得失、烦恼的解脱、孤独与坦荡,大自然好像是他心灵的交谈者,给了他巨大的慰藉。
结尾,仍然是天空白线的彻底消失以及一道新的白线出现,“向那即将消逝的光源追去。”绝高处的光源, 和诗人所在大地上寂静一隅形成呼应,让生命的体验获得了一种升华:时间(光)的流逝,空间的广阔宏大,一颗置身在怀抱中的热烈孤独的心灵,这不正是对个体存在的深刻洞察和沉思吗?
透过对世界的感知,客观地展现它的自在之美,进而隐秘地道出情感,这并不新奇,中国古诗中这是传统——是诗人的语言、技巧和形式感使诗歌获得了现代性。热烈的情感若一味喷发,其热度很可能会让它自我消解,或者把读者灼得失去感觉。杨震能够在热情和世界之间找到一种平衡,在这首诗中,客观的描写构成了一种坚实、可信的支撑,同时真实的自然空间给了诗人情感更广阔的背景和生发环境,以便与我们普遍的情感形成更强大的共鸣。
荐诗 / 王志军
201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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