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美于不够美,而我震惊于你的不惊人

Butterfly and lily, Ohara Koson

蝶恋花

你不脆弱于我的盲目。
你如花,而当我看清时
你其实更像玉;
你的本色只是不适于辉映。
你是生活的碴子,
害得我寻找了大半生。

你不畏惧于我的火焰,
你发出噼啪声时,
像是有人在给
我们的语言拔牙。
而你咬疼我时,我知道
我不只是成熟于一块肉。

你用更多的怪僻
将我的人格彻底割裂,
你认为结局中
还有被忽略的线索。
你不仅仅是尖锐于我的隐瞒,
而是尖锐于我们全体的。

你不如你的笔直,
正如我不如我的老练,
我偶尔会踉跄于你的转弯不抹角。
我弄潮于你的透湿,
而你不服气,因为那里的海浪
不是被蓝色推土机推着。

你不简单于我的理想。
你不燃烧,你另有元气。
你的轮廓倔强,但也会
融解于一次哭泣。
你透明于我的模糊,
你是关于世界的印象。

你圆润于我的抚摸--
它是切线运动在引线上。
你不提问于我的几何。
你对称于我的眼花,
如此,你几乎就是我的晕眩;
我取水时,你是桌上的水晶杯。

你尝试过各种
谨慎的方法,也不妨说
你紧身于清瘦之美。
你好吃但不懒做,
你的厨艺差不多都是
跟我学的,但你更成功。

你也成功于他们的混乱,
他们的神话。你甚至
骄傲于他们的全部困惑,
你拒绝利用他们的浑水,
虽然你酷爱摸鱼。
而他们的常识,你说,呸!

你多于我的丰收,
正如你用你的本色
多于我的好色。
你似乎永远少于我的碾磨:
你是比药面更细的品质;
如果有末日,你就是根治。

你不小于一,但你
仍然是例外。你结合于
我的高大,在枝条上颤悠时
如秋风中的鸟巢。
你只是不飞。你善走极端,
好像极端也是一条旅途。

你美于不够美,
而我震惊于你的不惊人,
即使和影子相比,你也是高手。
你不花于花花世界。
你不是躺在彩旗上;
你招展,但是不迎风。

你不是在百米开外,
你就近于他们所说的远方,
而我冲刺时,发现
蝴蝶在拖我的后腿;
我忿怒于前腿同样不准确,
不能像匹马那样腾空。

作者 / 臧棣
选自 / 《燕园纪事》文化艺术出版社

 

总有一些文字,我们读过了,从此变得与以往再不相同。其中有一类,仿佛读后会让人背负上一笔精神的债务,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分期偿还。臧棣的《蝶恋花》,就是我私人债务清单上的一首。

在十多年前我还是may31的那段时间,跌跌撞撞的诗歌习作之路上,与《蝶恋花》的遭遇是决定性的瞬间之一。我曾毫无羞涩之意地炫耀过我与这首诗的债务关系,轻浮地在自己的诗中塞进“你不是数学/你是我生活中的无理数”、“在游移与犹豫之间,你的毛手/还抓不住油滑的分寸,在技巧的/跷跷板上,你的毛脚还未曾站稳脚跟”之类“搅拌式抄袭”的句子,并为此而沾沾自喜、顾盼自雄。

曾经以为,我在对《蝶恋花》的反复阅读与模仿之中,已经窥尽“九十年代诗歌”的全部秘密。关于语言,关于智性,关于经验,等等。直到我放弃may31这个名字,暂时停顿诗歌写作之后某一天,重读这首《蝶恋花》,给我印象最深的不再是语言杂技之中微妙的平衡感,而是字里行间隐然的伤痛之意,恰与重读may31时期习作时的感受相类……

如今,我更愿将《蝶恋花》归入新诗中“私人生活研究”这条线索。臧棣著名的口号“诗歌是用语言追忆的人类自我之歌”,或许是这条线索的一环。不管“私人生活研究”这个说法在诗歌研究中是否成立,我总是私爱它。而我与《蝶恋花》之间纠葛十余年,仍未偿还完的债务,也是“私人生活研究”的某种延伸。

荐诗 / 徐晨亮
2013/03/14

 

题图 / Butterfly and lily, Ohara Koson

发表评论